李瑤兮隻作無事發生,繼續悠閑低頭研墨。
“對了,萍萍,你是不是打算隐退二線了?”
“鑒察院也該注入點新鮮血液了,我們這些老家夥……退了也不錯。院子交給範閑打理,總比交給外人強。”
“回江南吧。”李瑤兮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不急,你若在京都住煩了,就帶幾個人出去散散心。京都這邊,我暫且脫不開。”
“我會逼你走,”李瑤兮言語之中暗藏鋒芒,“今天隻是跟你提前說一聲,讓你不至于沒有心理準備。”
“逼我走?”陳萍萍覺得有趣。“怎麼逼?”
“保密。”見陳萍萍擱下毛筆,李瑤兮拎起信紙,讓墨迹風幹。“陳萍萍,你覺得我是個蠢人嗎?”
“當然不,我隻是偶爾擔心你會過度自信。”
“徒勞的擔心啊……”李瑤兮将信紙裝入信封,用火漆封好。“罷了,你等着看好戲便是。”
西胡王族衆人的死訊果然在五日之後準時傳來。鑒察院密探來報時,李瑤兮正推着陳萍萍在暮色漸濃的陳園裡散步。
“陛下知道了麼?”陳萍萍淡淡問道,雙眼盯着湖心小亭中圍坐笑鬧的幾個歌姬。
“陛下已然知曉,怕是明日早朝要商議此事呢。”
西胡格局突變,自然對慶國也有一番影響。這幾年西胡連連侵擾慶國定州一帶,與往常大有不同,戰術也狡詐陰險得多,倒像是背後得了什麼高人指點。
原本為了了解西胡内部的變故情況,慶帝已欽點範閑前往定州,不日便要啟程。誰知眼下西胡王族竟莫名遭到屠戮,死的死傷的傷,留下的幾個王室血脈都是不堪大任的小孩子,可謂元氣大傷、自顧不暇。
李瑤兮知道範閑還是會被派過去,隻是他去與不去,又有何幹系呢?
西胡王族死光了、勢力衰落了,這便是她要的結果。
陳萍萍當晚便被召入宮中,與慶帝長談一夜。據守在禦書房外的姚公公描述,皇帝陛下似乎有些激動,屋内甚至有笑聲傳出。
看來慶帝與李瑤兮至少在這件事的态度上是一緻的。不管那些西胡人是被誰殺的、為什麼被殺,都不重要。隻要結果對自己有利,就足夠了。
“是海棠朵朵去了西胡,打算幫助他們停止内部紛争,完成統一,逐漸壯大為可以牽制慶國一統天下步伐的力量。”
李瑤兮執起一顆白子,落在方正棋盤上,講述道。“如今西胡人群龍無首,怕是又要亂上好一陣。”
“神不知鬼不覺地死了這麼多人,陛下怕是正徹查呢。”
“沒事,先前'狐'必定許諾過他神廟會助他,就當給他點甜頭。若不是為了那賜婚聖旨,誰樂意巴結他。”李瑤兮哼道。
“膽子愈發大了。”陳萍萍輕歎,落下一枚黑子。“你仿佛變了不少。”
“你喜歡麼?”李瑤兮幹脆利落地圍殺陳萍萍的一顆黑子,問道。“還是你認為這種變化不好?”
“這很好,”陳萍萍悠悠閉上眼睛,“很好……”
“隻是有一事我不明,”李瑤兮撚着白子,“為何範閑在春天就被派去了定州?”
畢竟按原本劇情,範閑赴定州,是慶曆八年秋的事情,而如今卻足足提前了半年左右。
“若非西胡太過猖獗,屢屢突襲,陛下也不會如此着急。”陳萍萍歎道。“陛下的意思,定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或許不隻苦老光頭手底下那個海棠朵朵一人。”
“是啊……”一絲莫名神色掠過李瑤兮眼眸。“看來有人跟咱們心有靈犀呢。”
……
“哈,上帝啊,我真是猜不出來你那顆永不低下的高貴頭顱裡裝着什麼了。”
曙光影城裡的某個房間,華麗的水晶吊燈折出千萬片七彩光輝。吊燈下是兩把扶手椅,朱黎靠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有些不屑地望着旁邊金發藍眼的中年男人。
“約瑟夫啊,”她皺了皺鼻子,“我隻是想讓暴風雨來得更快一些,這有什麼看不透的麼?”
“你還打算把你的女兒變成跟咱們一樣的怪物?”約瑟夫的藍眼睛裡閃過受傷的神色。“天啊,一想到那天使一樣可愛的小姑娘要擁有你那樣的眼睛,我就為她感到抱歉。”
朱黎把手掌擋在眼眸前,平日僞裝褪去,棕色雙眸頃刻變為最純粹的金色。
“不好看麼?”她問道,壓迫感十足的眼神落在約瑟夫身上。
“别跟我開玩笑了……朱,你明白我的意思是吧?我是說,你若真心愛她,就該讓她盡情感受晚風、日落和新澤西的海浪,而不是讓她連愛人的能力都被剝奪。”
朱黎輕啜咖啡:“她不會的。”
“你……”約瑟夫氣短。
“别犯傻,約瑟夫。”朱黎金眸一眯,似有不悅。“我自己的女兒,我比你更了解。我猜她隻會讓自己成半神的,執筆者對她來說可沒什麼吸引力。”
“你永遠那麼自信……”約瑟夫搖頭。
“難道我沒有自信的資本麼?”朱黎從風衣領口處摘下金色鋼筆,在指尖把玩。“約瑟夫,我們認識二十多年了,于情于理你都是最應該相信我的人。”
約瑟夫雙肩耷拉下去,看上去十分沮喪。“我知道,朱,我知道……”
“哼,你知道就好。”朱黎從鼻腔裡哼了一聲。“'夾縫遊戲'有一部分是出自你之手,不得不說你真是個合格的設計師。”
“你———煞費苦心———是這麼說是吧?你煞費苦心設計出三關遊戲來,就是為了奪走她最重要的人來刺激她成神……朱,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快不認識你了。”
“一縷經過我裝飾的執念罷了,”朱黎看着自己塗了鮮紅指甲油的修長手指,“放心,我會妥當安排。”
漫長的沉默。
“你隻會在有需要的時候叫我來,”約瑟夫道,“所以我估計我們又會好長時間不見面。”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電子表上顯示的日期。
“四月快到了,朱,生日快樂。”他說,從外衣兜裡掏出一個香水盒。“一點心意,老天,鬼知道我站在女士香水專賣櫃前時他們是怎麼看着我的。”
他尴尬地笑了笑,把香水盒子放在了桌子上。
“慢走。”紅唇輕張,朱黎吐出這兩個字來。聽到關門聲,她貓一樣地在柔軟的扶手椅上伸了個懶腰,一隻手懶懶撐在額頭下,雙眸輕阖,精心燙出弧度的深棕中短發擋住半邊臉頰。
“真有意思。”
一個纖長身影忽然出現。朱黎睜眼,瞥見面前墨發飄飄、戴玉狐面具的男子,緩緩坐直了身子。
“回來了?”
“回主子,'狐'回來了。”“狐”耳語般地輕喃道,順從地跪在地上。
“揀有用的說。”朱黎好似困倦了,又恹恹閉上眼。
“是。”
“狐”恭敬垂首,停頓一下,道:
“主子,您的船……快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