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的炭火依然燒得暖意融融。慶帝斜倚在軟榻上,家常服飾松松垮垮,隻似一位尋常中年男子,而非一世帝王。
“昨日才成婚,怎的今日這麼早就入宮給朕請安?”慶帝吹了吹還滾燙的茶,似笑非笑問道。
陳萍萍擡起眼簾,恭敬地拱了拱手,正如他這些年一直勤勤懇懇扮演的忠仆角色一般:“陛下下旨賜婚,自然也算是……半個媒人。”
慶帝翹起唇角,上下打量面前這一對夫妻,又轉而向李瑤兮道:“朕見你氣色甚是不錯,想來這樁婚事朕是賜對了。”
李瑤兮含笑欠身,笑意卻多多少少帶些敷衍味道。她如今已幾乎不再梳從前半披半绾的少女發髻,今日亦是绾了個華貴繁複的高髻,卻使慶帝嗅出一絲令他有些不悅的氣息。
仿佛那個之前明明單純無害、易于掌控的女子,在逐漸悄然滋生出野心來。
在李瑤兮與陳萍萍離宮後,慶帝的眼神頓時陰晦下去。他眯起眼睛,摩挲着下颌胡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舊事,和一些故人。
“陛下……”
姚公公小跑着進來,高高将一份未曾拆過的密報舉在頭頂。“陛下,先前您命人查的事,已有了些頭緒。”
慶帝一把奪過那密報,粗略掃視幾眼,已冷聲笑道:“好,好啊!”
那密報上明明白白地記錄着,李瑤兮出了慶國國界後便一路向南,隻抵南诏密林。隻是到達密林邊緣後,便再沒了其他可追查的蹤迹,宛若被人刻意抹除了一般。
姚公公聽着慶帝的笑聲,冷汗早浸透衣衫,過了許久,待笑聲平息後,才顫聲道:“或、或是密林之中兇險,地勢複雜,才丢了痕迹……并非陳夫人刻意為之啊!”
姚公公雖隻是個太監,卻也對當今天下局勢看得頗為清楚。如今京都叛亂方定,正陽門下的血腥氣還未完全散去,皇室更是内鬥不已,死傷無數。若再對身為聖女的李瑤兮動手,再起殺戮,難免民心不定。
再者,李瑤兮如今的另一重身份可是鑒察院院長陳萍萍的夫人。對付李瑤兮事小,可萬一得罪了那位陳院長……姚公公想起那座方方正正、散發着陰寒氣息的院子,不禁打了個寒顫。
慶帝顯然也顧慮到了同樣的事情,卻比姚公公要有信心得多。畢竟,在他的心目中,他最忠心的臣子,難不成還能為了一個女人與他反目?
“不急,朕再看看。”慶帝沉思道,最終選擇把此事輕輕擱置。
姚公公如蒙大赦。“是,陛下英明。”
正在慶帝在禦書房内滿心算計時,另一場對話同時也在陳園進行。
“怎麼你又來了?”
李瑤兮托腮半躺在貴妃榻上,斜睨着面前正轉着折扇的“狐”,略有些無奈地道。“昨日來,今日又來,真是不怕我煩你啊……”
影子默然守在門口,面具下的眼神卻不善。無他,實在是這厮過于難纏,女人一樣柔軟的身段,打起架來卻比誰都陰狠。
“狐”輕巧飄至李瑤兮身側,自桌上的水晶盤中用小簽子叉起一個剝好的葡萄,塞入遮擋在玉狐面具下的口中。待有滋有味地把葡萄咽了下去,才道:“您吩咐過的事,我可已經辦了,隻是不知……接下來,您又有什麼主意?”
影子自覺地關上門,充當門口的一座沒有聽覺的石雕。陳萍萍半靠在輪椅上,頭顱微垂地打着瞌睡。
李瑤兮拿出一張羊皮紙,抖開。單薄幹脆的紙與從空氣中劃過,清脆地“嘩啦”一響。
“這份名單,你看看。”
“狐”用兩根手指夾住羊皮紙,将其拽到自己的面具前。他緩緩偏過頭,眼中閃過狡黠的幽光,指着紙上的幾個名字道:“這幾個人……都是西胡的王族吧?奇怪……他們怎麼惹您不快了?還有……四顧劍?!”
“狐”把目光從名單上移開,震驚之意一展無餘:“您要做什麼?”
“我怕是不方便離京,所以這幾個人你來替我殺。”李瑤兮指了指那幾個西胡人的名字,道。“至于四顧劍……”
她轉頭瞥向陳萍萍,卻見對方不知何時已睜開雙眼,此時正微笑着回望她。
她的語氣軟了些:“怎麼這般看着我?”
“我倒還好奇,你又為何看我。”陳萍萍輕咳兩聲,和聲道。“說吧,需要我如何助你?”
見他頃刻便猜中自己的意圖,李瑤兮唇角輕揚,扯起一分驕傲的笑意,而後又正色問道:“費介是不是被你派去了東夷城,暫時保下四顧劍的命?”
“不錯。”陳萍萍撫着光潔無須的下颌,道。“費介确實在東夷。”
“寫封信給他,讓他使些手段,确保四顧劍在今年秋天死去。”李瑤兮輕松地說,宛若此事就如同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狐”敏銳地聯想到什麼,低聲道:“您是想……提前動手?”
“昨天晚上你其實問得不無道理,”李瑤兮也叉起一顆葡萄,遞到陳萍萍唇邊,“變故總是從等待中滋生,所以或許早些行動是個好選擇。”
陳萍萍将那顆葡萄含入口中,靜靜地聽着這二人的對話。這位向來算無遺策的陰謀家擁有比絕大多數人都準确的直覺,而此時他仿佛隐隐看見,一場比大東山之變更大更具颠覆性的風暴,正悄然醞釀。
陽光刺目,陳萍萍微眯起眼,李瑤兮的容顔卻依然模糊在交錯日影裡,逐漸看不清。
李瑤兮發覺他眯眼的動作,将他的輪椅推至太陽曬不到的地方,繼續對“狐”道:“很快了,'狐',我們的船快靠岸了。”
“是麼?”“狐”悠悠然擡頭看向天花闆。“那可真是好消息。”
“殺人,我對你很放心。”李瑤兮從衣襟内掏出懷表看了一眼時間。“範閑怕是馬上要去西胡了,我給你七十二個時辰,把那幾個人解決掉。”
“狐”沉吟半晌:“七十二個時辰,三日……倒是差不多夠了。”
“算上消息擴散的時間,我一共給你五天,”李瑤兮合起懷表蓋,“五天後,我希望能在京都聽說他們離奇死亡的消息。”
“明白。”
“狐”離開後,陳萍萍推着輪椅到玻璃窗前,身子前傾,望着小樓之外移種過來的幾株桃樹。慶國氣候偏暖,不過三月中旬,那褐色枝桠上已綴上粉白花苞,欲開未開,粉面含羞,煞是亮眼。
“真是胡鬧。”
出神看了那桃枝許久,陳萍萍無奈而輕聲地呵斥出一句。
李瑤兮緩緩走到他身後,雙手握住他的肩膀,俯下身去,紅唇貼在他的耳畔———
一個親密得過分的舉動。
“我現在從不胡鬧。”她的聲音近乎呢喃,溫熱呼吸撲打在他耳旁。
“那你為何如此着急對他們下手?”陳萍萍将輪椅轉了半個圈,順勢握上李瑤兮的手。“七十二個時辰……這般風風火火的做什麼?”
“我說了,我們的船快靠岸了。”李瑤兮的指腹在陳萍萍的手心上摩挲,一直下滑至他的手腕處。“在這兒待了四年,我也膩了,今年除夕我可是想去個新地方過的。”
她用手指圈住陳萍萍幹瘦而骨節突出的手腕,語氣像是在哄孩子:“照我說的去做,好不好?”
“死一個已經油盡燈枯的四顧劍,倒也無妨。”陳萍萍唇角扭曲成一個嘲諷的笑。“那個老瘋子啊……我倒沒想到他會死在你的手裡頭。”
李瑤兮朝門口看去:“他會怪我麼?”
“影子?”陳萍萍笑了起來。“你可以再跟他打一架。”
“我沒有打自己人的習慣。”李瑤兮說得很真誠。“鑒察院在大東山死了不少人,我可不希望再把他折進去。”
“這個習慣很好,”陳萍萍撫着僵硬的膝蓋,低首笑道,“我現在寫信給費介,隻是……勞煩你研墨。”
李瑤兮隻當作看不見他得意狡黠的笑意,推着他到了房中書案後,站在旁邊細細研墨。
陳萍萍卷了卷寬大的衣袖,露出一小截瘦而蒼白的手腕。他自中毒以來身體每況愈下,如今雖有木蓬在側調理,卻也再難似從前,寫字時腕力也難免虛浮些。墨痕無力洇開,浸透宣紙。
李瑤兮默然凝視那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迹,歎了口氣:“怎麼還越來越醜。”
陳萍萍手腕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