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炸了。
不是皇宮炸了———大東山血光尚在,沒人敢悍不畏死地在那位萬歲爺頭上動土;也不是鑒察院炸了———緣由呢,跟上一個一樣;更不是菜市口炸了———火藥這種能要命的東西,當然不能随便向扔爛白菜葉子一樣無緣無故地往人堆兒裡扔。
不是皇宮炸了,也不是鑒察院炸了,更不是菜市口炸了……而是京都百姓的三觀,在給鑒察院院長陳萍萍與聖女李瑤兮賜婚的聖旨下來之後,炸了。
于是街頭巷口、樓畔橋頭,熟人相見寒暄,都不再糾結于城東老王為哪個清倌人贖了身、城西李寡婦又跟哪個壯小夥兒幹柴遇烈火,而是紛紛默契地遞一個眼神給對面,頭碰頭地湊緊:
“哎,'那位'的事兒,你聽說沒?”
“哎呀,滿大街都傳遍的事兒了,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啧啧……這也稀奇了,稀奇。”
“小範大人那句詩怎麼說的來着?叫……一樹梨花壓海棠!”
“慎言慎言,我可不想被請到鑒察院喝茶!”
就在京都為這個驚天八卦而集體熱血沸騰時,李瑤兮正懶懶托腮坐在落花别院會客廳的美人榻上,斜睨着從陳園來的那個老仆人以及三個年輕小厮。
其中兩個小厮一左一右,扯着一件紅色華服,剩下一人則手捧錦盒,垂首側立在旁。
“你說……這是陳萍萍為我做的?”
微阖着眸子的李瑤兮捧起茶盞嗅了嗅,淺嘗一口又放下,蛾眉慵皺。
老仆人伸手撫着那華裳:“可不是麼!您看看這衣裳,乃染了胭脂蟲的明霞錦織就,這花瓣兒都是東珠作蕊、石榴石為瓣,又用金線浸了花汁子鈎的紋樣,您瞧着……還入得了眼麼?”
李瑤兮擡手輕勾手指,示意那二人走近些。二小厮上前,她也撫摸一番那霓裳上綴的各色碎晶東珠,再縮手時手指間已沾染上馥郁花香。
“唔,放在那兒吧。”李瑤兮随手抓了一把碎銀子,等領頭的那個小厮将霓裳疊好放回錦盒後塞到他的手心裡。
老仆人見這位金尊玉貴的主兒似乎興緻缺缺,心中微有忐忑,便試探着開口問道:“夫人,可是這衣裳有哪裡不合适?您盡管說出來,回頭我吩咐工匠們再改。”
“不必,這霓裳極好,你就說……我很喜歡。”李瑤兮望着那光豔如霞的錦緞,疏懶道。“我乏了,你去回話就是。”
倒不是她對這喜服有什麼不滿,而是她……現在是真的很困。
夜夜在旁人都睡去後,她都會一個人在寒冷的院子裡,徹夜練習造物的本領,恨不得每日隻能睡上一兩個時辰。
夜裡睡不足,白日裡自然精神頭就短。
打發走了老仆人,又有首飾鋪的人送了先前李瑤兮定制的首飾來。足足十二支赤金累絲紅寶石長簪,明晃晃地閃出璨然光點,卻不知要填多少銀錢進去。
李瑤兮如今倒已不心疼花出去的銀子,畢竟“造物”有一個很大的好處,那就是隻要她拿着桃花簪比劃兩下,就能變出來一座銀山。
隻是除了置辦首飾嫁妝這些瑣事之外,還有數不勝數的繁雜禮節在等着她。
什麼納彩、問名、納吉、納征……
“真的要走這個流程麼?”
李瑤兮看着不知道已經是第幾次來落花别院的老仆人,無奈問道。
老仆人尴尬地笑着:“祖宗定的規矩嘛!按禮俗,這'問名'就是您得把您的閨名和生辰八字說出來,媒人好寫合婚庚帖呐。”
李瑤兮一想也對。這個時代還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許多新郎子婚前連新嫁娘的面都沒見過,閨名也不是都知道的。
陳萍萍仿佛是鐵了心要把這場婚禮辦得盛大,一切都按照最高的規格來。雖說陳園剛剛修葺一新,可為了以後讓李瑤兮搬過來,數十個工匠又在陳萍萍屋後的一大片空地上搭起了臨時工棚,熱火朝天地開始蓋新屋。鑒察院的官員也因為這樁婚事沾了光,接連三個月的俸祿全部翻倍,上下一片歡騰。
三月初十,黃道吉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京都長街之上鋪了十裡紅妝,從城南一直鋪向城北,連樹上都系了紅綢帶。噼裡啪啦的鞭炮聲不絕于耳,帶着焦糊味的紅紙屑,打着旋兒地落成一堆喜慶的春雪。
李瑤兮阖眸端坐于鏡前,任由三個嬷嬷圍着她為她梳妝。
绾上精巧的雙環望仙髻,左右各六支赤金累絲紅寶石長簪,當中簪一頂瑪瑙花樹金步搖。
溫水化開胭脂,均勻撲在兩頰,珊瑚花钿貼在眉心。妝罷,李瑤兮輕睜雙眸,勾唇輕笑,鏡中那張瑰麗天成、驚為天人的容顔,便也笑睨着鏡外的她。
換衣的環節卻繁瑣得多。陳萍萍送來的那嫁衣做工繁複,裡裡外外竟共有四層。裙上綴的那許多細碎的珍珠、晶石,更是讓衣裳重上加重,壓得李瑤兮骨頭都疼。
終于梳妝更衣完畢,已是申時二刻。李瑤兮早有些餓了,卻顧不得吃飯,隻得随意抓了兩塊點心墊了墊肚子。
臂間挽上大紅煙羅绡,執一柄泥金紅紗團扇,又披上紅蓋頭,李瑤兮偷偷将妝台上的桃花簪揣入袖中,在今日一襲桃紅羅衫的蘇向晚的攙扶下,走向停在落花别院外的花轎。那一方火紅灼人的蓋頭,遮住了她的視線,也遮住了這片廣袤的天。透過紗制的蓋頭,她朦朦胧胧能看見輪椅上那個暗紅身影。
慶國的婚禮多在黃昏舉行。此時晚霞漫天,暮雲垂樹,夕陽餘晖漸逝,天幕卻還一片粉紫,溫柔莫名。
别院門扉霍然大開,霓裳耀眼顔色如血如火,霎那間映亮早已擠在道旁等着看熱鬧的百姓的眼。奈何兩側都有鑒察院官員把手,暗處又不知有多少密探,人們也不敢起哄,更不敢吵着要看看新娘子的容貌,隻得小聲議論紛紛。
李瑤兮輕扶蘇向晚的手,一步一步向花轎走去,裙幅迤逦間香風陣陣、珠玉叮當,繁迷瑰豔地折射出熠熠光輝。
上轎時,與陳萍萍擦肩而過的瞬間,她腳步微頓,手指輕輕從他的腰上捋過。
當然,這個小動作沒人注意到。
“起轎———”
李瑤兮坐在花轎之中,聽着轎外鑼鼓喧天、禮炮齊鳴,心底不禁升出一絲荒唐與虛幻感來。從前早已走熟了的從落花别院去陳園的路,如今卻那般漫長,宛若用盡一生一世都走不完。
這段路到底是走完了。
下轎、入堂,又經過了同牢、同器等一系列禮儀,才是拜天地。隻是陳萍萍早就父母雙亡,而李瑤兮現下又刻意不願見朱黎,故也沒有父母可拜。
好在今日聚在陳園的除了鑒察院的幾位頭目們,就是平素與鑒察院交好的一些樞密院官僚,其中也多有已無父無母者,故也無人出聲議論。
滿堂明燭映着一室喜紅顔色,一段紅綢羁絆住堂中兩人。一旁龍鳳花燭雕得精緻,龍鳳翺翔,成雙成對,栩栩如生。
“一拜天地———”
李瑤兮盈盈跪地,恰好與坐于輪椅之上的陳萍萍同高。
而後,二人齊齊躬身,算是一拜。李瑤兮微微偏過頭,隔着那一方喜帕,隻影影綽綽地瞥見紅綢另一端那人,也莊重躬下腰。
“二拜高堂———”
縱使堂上無人,隻擺了兩把空椅子,二人也恍若未覺,依舊下拜。
“夫妻對拜———”
這一拜過後,便是夫妻。
李瑤兮三度下拜,再擡頭時,滿室已喧鬧着喝起彩來,大約是陳園下人們充當的氣氛組起到了良好的帶頭作用。
“禮成———送入洞房!”
這一聲出口,園内園外又是鼓樂四起。早有陳園裡兩個愛張羅、愛熱鬧的姑娘家,一左一右地扶住了李瑤兮的手臂,将她向陳園新修的那座小樓扶去。
蓋頭下的李瑤兮暗暗苦笑一下,就這般随她們一路走到自己與陳萍萍的新居。小樓内外俱是紅燭通明,檐角下挂了兩盞紅紗燈,一派喜氣吉祥。
李瑤兮邁過門檻,在兩位姑娘的攙扶下坐在柔軟的新塌上。一個暖玉镂空雕花爐靜立于牆角,熏香燃作白煙袅袅,幽香混着李瑤兮裙上花香,纏綿着籠出一個幻夢。
聽慣了的輪椅聲停在面前,随後屋門關上。李瑤兮依舊靜坐,直到一柄秤杆試探着伸至眼前,輕輕挑開籠在眼前的那一層隔在二人之間的紅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