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頭無力墜下,袅袅娜娜落地。李瑤兮擡眼,正撞見一雙狹長帶笑的眼。
他今日似也略略上了些妝,往日蒼白如紙的面容紅潤許多,暗紅喜服甚是合身,紅燭搖曳下,也浮出幾分曳動流光來,連帶着平日身上的森冷氣息也削去不少。
“阿瑤。”
李瑤兮金棕杏眸一閃,其中緩緩浮上一絲細微的喜悅與動容,卻又很快消弭,被深不見底的平靜替代。
“嗯,萍萍。”
床邊小桌上早放了個托盤,裡頭是一個纏絲瑪瑙酒壺,并一對小巧的紅釉杯。
甜香醉人的冰涼酒液注入杯中,殷紅剔透,并非尋常人成婚時所飲的花雕酒,而是二人定情之時飲過的桃花釀。
酒盞舉至唇邊,李瑤兮輕啜杯中酒,馥郁醉人的桃花氣息撲面而來,靈活地滑入唇舌之間。
陳萍萍也飲了半盞,仰頭飲酒間瘦削脆弱的脖頸暴露無遺,淡青血管蜿蜒。桃花釀嬌豔的顔色染上他慘淡的,帶着滿足弧度的唇,似胭脂成妝。
二人換了酒杯。李瑤兮帶一分玩味神色,将那酒杯打量一番,緩緩轉動手腕,将方才陳萍萍碰過的那一側轉向自己,一點一點将剩下的半盞酒飲盡。
紅釉杯被擱回托盤中。李瑤兮将陳萍萍抱上床榻,随手放下鲛紗帳。
紅羅帳内,陳萍萍輕垂眼睑。李瑤兮已坐在他的身邊,卻也不說話,隻靜靜地盯着他看,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她伸手摘下他發頂玉簪。玄白摻雜的長發沒了束縛,頓時無力地披散下來,遮住他瘦骨嶙峋的雙肩。
取來一把玉梳,李瑤兮輕緩地将他的頭發梳開梳順。陳萍萍順從着她,頭微微後仰。那一盞桃花釀并無多少酒力,此時卻依然順着他的喉嚨一路下滑,灼燒着他的腹腔,如吞了一整塊生姜下去,熾烈而熱辣。
李瑤兮從袖中取出桃花簪,扔在小桌上。桌上還立了一面内庫特制的玻璃鏡,鏡中映出她比前日又要泛金幾分的雙眼。
她嘗試将這份力量控制,雙眸中的金色一分一分褪去,褪回昔年不摻雜質的深棕。陳萍萍已年華不再卻依稀如舊的容顔也出現在鏡中,出現在她身後。于是她回過身,愛憐的目光一寸一寸描摹過他的眉眼,落在他還染着一點酒色的唇。
伸出雙臂,将他一身瘦骨圈在懷中,李瑤兮慢慢地覆上那兩片單薄的柔軟。雕龍刻鳳的花燭兀地爆了個燈花,啪的一聲脆響,幹脆爽利,餘燼星星點點,輕墜成花。
紅紗帳忽而動了動,屋内卻無風。李瑤兮霎時警覺,雙眼微眯間已轉瞬變回金棕。她松開陳萍萍,一手抓起桃花簪,足尖隻輕點地面,人便飛至門口。
因陳萍萍成親而從範閑身邊趕回的影子正與一長發身影苦鬥,二者招式狠厲,卻近乎無聲。李瑤兮眼神一寒,閃至長發男子身旁,用桃花簪抵上他的喉嚨。
“'狐',你不該來。”
影子沉默地收了手,單膝跪地,算是為未能殺死對方而請罪。
“你守着他,我去去就回。”李瑤兮揮揮手,随即用桃花簪逼着狐遠離小樓,退至一處偏房之中。
“狐”卻沒有半分驚慌的意思,一雙狐眼笑意盈盈,随李瑤兮進了偏房,才狡黠笑着開口道:“突兀至此,擾了您的……洞房花燭之樂,該打,該打。”
“誰派你來的?”李瑤兮冷冷問道,桃花簪仍舊抵在他的頸側,逼着他退至隻有燭光而無月光的牆角處。
“小主子莫要誤會,是我自己一時興起,想來……讨一杯合卺酒喝。”“狐”抛了個帶有深意的媚眼過來,道。“還未恭賀您新婚之喜,這是一點薄禮,有我一份,還有主子的一份,您千萬收下。”
“狐”自寬大袖口之中拿出兩個錦盒來,依次打開擺在李瑤兮面前讓她過目。
李瑤兮掃了一眼。“狐”送的禮物倒沒什麼新鮮,不過尋常金銀珠玉等。再看朱黎送來的那盒子,裡面卻是一塊半新不舊的懷表。金色表盤之上,靜卧一朵血色薔薇。秒針正以正常的速度,邁着僵化機械的步子。
李瑤兮凝神注視着懷表,不知在思考什麼。
“您别小看了這懷表,”狐笑顔如花,施施然繞到李瑤兮身後,氣息噴在她的頸旁,“它可是'絕對正确'啊!”
“絕對正确?”
李瑤兮喃喃。不過電光石火間,一個答案就出現在她的腦海内。
“知道了,”她收起桃花簪,将懷表珍重地揣入衣襟,“多謝……對了,今日她也來了,對吧?”
“狐”閑閑用手指繞着一縷發絲:“是,主子來了,隻不過以她的修為,自然不會讓您認出來。”
李瑤兮不置可否,也沒有就着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狐”卻蹙起眉頭,圍着李瑤兮緩緩繞起圈子來。
“懷表?小主子,我是愈發看不透你了啊。又是管我要'遊戲場地',又是'絕對正确'的懷表,您究竟……在謀劃什麼?”
“渡世。”李瑤兮不加猶豫地答道。
“哦?'渡世'?”“狐”仿佛很是納悶。
“我們都在船上,”李瑤兮轉過身面向着“狐”,“我要做的,就是把這艘船上的人,一個不落地帶到'彼岸'。”
“'彼岸'?”
“是。”李瑤兮再次毫不躊躇地回答。
“那為什麼……還要等下去?”
李瑤兮深深看了“狐”一眼。
“這艘船已經被折騰得破破爛爛,”她輕描淡寫地說道,“既然如此,不如再加一把勁,直接在船上打一架,把那些腐朽的木闆,全都弄折好了。”
“真是有趣……您的比喻一直都這麼奇妙嗎?”“狐”挑起入鬓長眉。
“大概吧,”李瑤兮關上盒子,“對了,你明日入宮去見慶帝一趟,騙一騙他。”
“狐”女子般纖細白淨的修長手指指向自己:“我?騙那個皇帝?”
“嗯?你有意見?”李瑤兮故作訝異。“還是說你連他都騙不過?”
“小主子,您别太高看我。”“狐”懶懶倚在牆邊,伸了個懶腰。
“若是連這點事都做不好,你立刻下船。”李瑤兮沒有給他選擇的餘地。“裝成神廟使者聯系他,神廟那邊我負責解決。給點好處,不要多。”
“狐”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哼。
“如您所願。”
“還有,不要再叫我小主子,我不喜歡。”
“那我該喚您什麼?”“狐”在指尖轉着折扇,問道。
“你随意,我不管。”
說罷,李瑤兮身形一閃,已從“狐”面前消失,徒留面前屋門半開、燭火輕搖。
陳園之中此刻張燈結彩、處處歡騰,鑒察院有名有姓的頭目齊聚,就連早已隐退的言若海都帶了禮單來,此時正與七處光頭主辦飲酒閑談。陳園的姑娘們更是鬧翻了天,又是劃拳又是行酒令,一時嬌聲軟語四起,笑鬧莺啼間,钗環手镯相碰,争相叮當作響。因都不約而同地身着或淺紅或豔粉的鮮豔衣裳,遠遠看去,如朝霞擁簇。
“狐”在屋檐上看着這其樂融融的一幕,身輕如燕地閃如人群之中,再躍上屋檐時手中已多了一瓶未開封的梅子酒。
一輪明月巨眼一般孤零零地注視着世人。“狐”嘲弄地望向那輪亘古不變的月亮,揚頭飲下一口梅子酒,意味深長地輕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