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白光束幽幽,傾瀉在死寂的舞台上,傾瀉在欣欣身上,與她雪白的碎花裙融為一體。她張口,像聲嘶力竭地呐喊,卻并無半點聲音發出。
欣欣咧開鮮紅的唇,無聲地朝台下觀衆席中的三人一笑。
她重新張開嘴,雙唇一翕一動。片刻之後,一聲深沉的,回音一樣的,屬于成年女人的詠唱,從整個場館的最上空發出:
“說不清,離回家還有多長……”
悠長飄渺的歌聲回蕩在場館的每一個角落,沖散浮動于空中的細小塵埃。李瑤兮驚懼地顫栗,耳邊不斷回響那個聲音,那個熟悉得已經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朱黎的聲音。
欣欣依然在木然地做着口型,帶有細微延遲的歌聲有力地震痛了李瑤兮的心髒,與她的心跳嗡鳴着共振。
“說不清,離回家還有多長,
隻知道,擡頭能看見夕陽。
第四面牆,迷惘的牆,
對面多少景象,晚風吹過假象,
湮沒無聲槍響。
說不清,世界盡頭的風光,
隻知道,擡頭能看見天堂。
小巷花香,玫瑰花香,
若都是夢一場,醒來無你在場,
你是否還守望……”
蒼涼似絕唱的歌聲似能灼透靈魂,令李瑤兮的心不知為何有些酸澀地痛。歌聲悲傷,她也莫名悲傷。此時此刻她的大腦詭異地完全放空了,隻剩母親的歌聲,在一片空白的思緒裡翻蕩。
可,為什麼她會悲傷呢?
欣欣沒有血色的面容上也充盈着無法言說的悲傷。然而她動彈不得,隻得站在原地,盡力地把嘴張到最大,試圖讓這支曲子,在某些人的生命中唱響。
急促的吉他聲伴随隐隐約約的鼓點響起,凄涼的歌聲也繼續着:
“我們也曾起舞在人海中央,
揮霍盛大的夢想瘋狂。
談蒙太奇、斯坦尼康,
戲幕沉降,原來未來啊,
也沒有那麼長。”
李瑤兮轉頭,白念鸾的側臉在燈光映照下愈發蒼白。而最讓李瑤兮震驚的是……她竟然在哭,在流淚。一滴晶瑩的水珠從她的眼眶中緩緩滾出,順着她的臉頰蜿蜒而落,打在她的白襯衫上,洇開一個不規則的深色圓點。李瑤兮擡起手,指腹輕輕落在她的眼角處,聲音輕得像呓語一樣:“導演,為什麼你在難過?”
而為什麼……我也在難過?我應該難過嗎?李瑤兮困惑地想着,不由自主地貼近白念鸾,抓住了她的胳膊。與此同時,層層遞進的歌曲,終于攀升至頂點:
“或許宇宙是座孤墳電影終會散場,
你長出生命線又看它褪去紋樣。
當銀河擱淺歲月停止激蕩,
念念不忘的回響,
你沒消亡、我沒遺忘。
當銀河擱淺逃出時間的謊,
念念不忘的回響,
你沒消亡、我沒遺忘。
我還停留在,你身旁。”
歌聲漸止、漸息,李瑤兮卻覺得那股悲傷還是籠罩着她,這一次連她的太陽穴也跟着刺痛起來。無數記憶碎片刮過,如電影抽幀,轉瞬閃回。
“導演,我老媽說……人是有下輩子的。”
“哦。”
“喂……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那如果真有下輩子,你想幹什麼?”
“拍戲。”記憶裡白念鸾的聲音如舊,冷淡,又決絕。
“那如果下輩子,我們……都不是我們了呢?”
“這和我們談論的話題有關系麼?”白念鸾困惑的聲音響起。“我們還是會遇見,隻是認不出彼此了而已。”
撲通一聲,李瑤兮蓦然回神。
欣欣瘦小的身體軟軟地倒下,砸在了舞台中間,胸口停止了起伏。
滿室寂靜。
“咔哒”。
白念鸾摸進衣兜,掏出了那個之前一直封死着的小盒子,試着掀了一下蓋子,發現此時已經能掀動了。她的眼神不易察覺地黯沉,默默将手指暫時從盒蓋上移開。
看着台上欣欣已經徹底失去生息的身體,李瑤兮則暗暗皺了皺眉,擦了擦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心中着實覺着奇怪。
“不對啊……”她左右看了看白念鸾與其木宗,困惑道,“遊戲不應該結束了麼?”
其木宗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在座位上側過身來,輕聲問道:“為何應該結束了?”
李瑤兮摸了摸下巴,盯着舞台若有所思:“因為做夢的人已經死了,夢境應該崩塌才對啊……”
“欣欣?”其木宗瞪大雙眼,略微思索一番,也跟上了她的思路。
“新老穿插的建築、npc一樣眼神呆闆的路人……”李瑤兮繼續摸着下巴,“這是一座已經長大成人的欣欣用回憶拼湊出的城,她被困在她的童年裡了,或者說……她是自願被困住的。”李瑤兮惘然道,手指卷着垂在頰畔的一縷卷發。
“為什麼?”其木宗似乎很不能理解這件事情。“沒人能永遠留在過去裡。”
“但總有人想永遠留在過去裡。”李瑤兮輕輕搖頭。“現在這個遊戲的劇情已經被推出來了,是吧?欣欣是由我母親親自操控的,這個世界,也是欣欣的一場幻夢。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想要活在這個夢裡,也不知道她小時候到底發生過什麼,但……現在她死了,夢也該醒了。”
“可為什麼還沒有結束呢?”李瑤兮呢喃道,心裡頭忽然又難過起來,好像心髒被一隻手揪住,令她有些喘不過氣。
“執念。”
一直保持緘默的白念鸾開口,手指也重新移到了盒蓋上。“這是一個靠'執念'存活的夢境,張慶的經曆就是最明顯的提示了。隻有執念徹底消褪,它才會……徹底湮滅。”
“那為什麼……”
“因為欣欣的執念還在。”白念鸾的聲音有些奇怪,比往常尖銳一些,帶了一點凄厲的味道。“李瑤兮,你想要出去嗎?”
她手中的小盒子開始晃動,仿佛裡面有什麼東西迫不及待地想要掙脫束縛。
“抱歉,李瑤兮。”白念鸾暫且壓制住盒蓋,苦笑一下,無奈地閉上眼。“因為我才是那個還活着的'執念'。”
她睜開眼,手上的力道慢慢放松,雙眼中閃爍着絕望卻堅定的光。“李瑤兮,他們說謊了,他們全都說謊了。我……也早就不是我了。”
“我管你還是不是你!”見盒子有要打開的架勢,李瑤兮撲過去一把将它按在手掌下,吼道。“什麼'執念'……如果你是那個'執念',那咱們就一輩子活在遊戲裡不出去了!”
“沒用的,”白念鸾撣了撣衣裳,眉眼凄然,“我說過他們所有人都在說謊,包括神廟,包括……朱教授。李瑤兮,晨曦計劃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樣,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你一定……好好地走下去。”
盒子晃動的幅度越來越大,李瑤兮隻得把整個身體都壓在上面,心中炸起驚雷。
“我快沒時間了,”白念鸾看着那個盒子,垂下了眼眸,“莫比烏斯系統外還有一個大循環,而我們,也是循環裡的一部分。想想吧,人怎麼可能真的有來世?唯一的解釋就是,我們也困在某個循環裡。”
“執念,執念……”李瑤兮焦急地左顧右盼,嘗試尋找可以破局的方法。然而觀衆席上空空蕩蕩,沒有任何能被利用的東西。
“執念啊……”白念鸾苦澀地微笑着。“我就是由'執念'創造的啊!我的組成,不過是一部分執念、一部分記憶,還有一部分我過去的靈魂。”
白念鸾伸出手,愛憐地摸了摸李瑤兮的臉頰,笑了。
“記得片場的林星嗎?她飾演的玉鸾,是不是和我之前的打扮一模一樣?朱教授……不,朱黎知道我如果要去慶國找你,就必須有一個導演之外的身份。所以她借用了玉鸾的名字和服飾,才把我塑造成了那個樣子,也給我了白念鸾這個新的名字。”白念鸾坐下來,指指自己的胸口,道。“白念鸾……執念的念,玉鸾的鸾,還有……白千淩的白。”她放下手,自嘲地搖着頭。
“我早不是白千淩了,現在的我,隻是白千淩的一絲魂魄與執念結合而成的産物。”
她低頭,似乎想起了什麼,面容無比滿足,仿佛已超脫世外,再不帶眷戀。
啪地一聲,盒蓋彈開,小盒子終于還是克服了李瑤兮的壓制,滾落在白念鸾腳邊。她拾起盒子,像下定了某種決心,向盒子内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