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交織錯落,碎金般的浮光映在鱗次栉比的樓群街巷間。雙層巴士在閃爍的紅綠燈間穿梭,車身,是獨屬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這座城市的色調,調和着複古紅與牛仔藍。
這是一座衰落的、快要死去的城,如黃昏時的天空,被夕陽黯淡前最絢爛最奪目的餘焰噴塗、暈染,卻已隐隐透出一絲枯敗衰頹的灰。
“導演,現在我們去哪呀……”
李瑤兮側頭向身邊望去,不出意外地瞥見那個高挑纖瘦的白影。
白念鸾凝望着路口處由紅變綠的紅綠燈,眼底平靜而淡然,卻若隐若現地有一分莫名的沉郁:“我在思考。”
“啊哈哈哈哈———我寫完啦!我寫完啦!好啊!哈哈哈哈哈……”
二人循聲而望。
張慶頭發蓬亂如草,眼鏡歪斜地勉強架在鼻梁上,手臂下夾着筆記本電腦。他從馬路對面跌跌撞撞地直沖而來,一面跑,一面興高采烈地揮舞着一條胳膊。“咦嘻嘻嘻啊哈哈哈!我寫完啦!”
他的雙眼中閃耀着興奮的光彩,一把拉住李瑤兮:“我寫完啦!我把我的小說兒寫完啦!”
幾張鮮紅的糧票,随着他劇烈的動作幅度,從他的衣兜裡滑出,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你的東西掉了。”白念鸾指了指地上。
張慶驟然打了一個哆嗦,雙手神經質地抽搐起來。他扔掉筆記本電腦,趴在那滿是灰塵與污漬的路面上,顫顫巍巍地将那幾張少得可憐的糧票掃到懷裡。
“我的……這是我的……嘿嘿……我的……”
他看看被自己抛棄在一邊的電腦,再看看糧票,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要擠了出來。他将糧票盡數撕碎,向天上揮去。紛紛揚揚的紅色碎紙片,雪花一樣落在他的頭發裡、衣服上。
“對啊,我不需要它們了啊……小說寫完了,馬上會有數不清的人給我打賞糧票!我要發财啦!我再也不會月入一千八啦!哈哈……哈哈哈……終于完結了……這可是我的執念啊!”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僵住了。
“執念?”他抓住頭發,瞪大眼睛喃喃。
他的額頭乍然出現了一道血口,鮮血嘩嘩地淌出,流過他的衣衫,溪流一般一直淌到地上,與那些紅紙屑相融。他的衣裳上,也開始出現無數道被什麼鋒利東西劃破的小裂口。
鮮血越流越多,張慶的雙眸因失血過多開始蒙上空茫。他雙腳一軟,倒在了地上。
“執念……”張慶胸膛的起伏逐漸微弱下去。“是啊……執念罷了……那場車禍……我本來……早就應該離開了……”
執念已了,人,便該安心去了。
張慶手指顫動。白念鸾明白了他的意圖,趕忙将屏幕已經摔出裂痕的筆記本電腦,遞到了張慶身邊。
張慶用盡最後的一點力量,把電腦抓在懷裡,蒼白的臉上露出了釋然的微笑。
“我還記得……我剛開始寫這本小說的時候……”張慶滿足地低語着。“那時候純粹是出于熱愛,也不想着什麼稿費啊……熱度啊……隻有熱愛……那時候……真好……”
張慶困難地低頭。
“怎麼後來……就變了呢?”
他困惑地問,不知在問天、問地、問風,還是在問他自己。
他輕輕撫摸着電腦,接連急促地吸了幾大口長氣,喉嚨間喀喇喀喇地作響。
“葉教授,我寫完了……我沒給您……丢臉……”
下一刻,他的身體徹底軟倒下去,搭在電腦上的手,“咚”地一聲垂落,再也不動了。
還沒能等李瑤兮與白念鸾做出任何動作,張慶的屍身,便開始如同塵埃一般,消散在四月的風中。
不過幾分鐘的時間,他的身體,便完全消失在了空氣裡。從此宇宙之中,再無任何關于他的痕迹。
地上那些鮮紅的紙屑,略略褪去些顔色。白念鸾拾起一張還沒被撕得太碎的看去,卻發現那糧票,已變成了冥币。
“執念……”李瑤兮不可思議地睜大眼,說。
“執念。”白念鸾語調沉沉。“正是因為他有未完的執念,意識才會繼續停留在人間。”
她松手,任由那半張冥币,被風吹拂而去。
“葉教授會為你驕傲。”
似乎是想寬慰已經無法聽到這句話的張慶,白念鸾輕聲說。
李瑤兮怔然無言。其實白念鸾和陳萍萍非常像,看似冷心冷情,實則心底,最是溫柔。
白念鸾阖起雙眸:“等一等,我要想清楚一些事情。”
李瑤兮乖巧地站在白念鸾旁邊,看着她眉心緊蹙,薄而色澤寡淡的雙唇,無聲地一翕一動,仿佛念念有詞。
“我明白了。”
良久,白念鸾惘然睜眼,鳳眸中分明一片哀涼與了然。“這就通了,什麼都通了。”
“什……麼?”李瑤兮還在狀況外。
“沒什麼,”白念鸾得意地一笑,“你這麼傻,跟你說了你也聽不懂。”
“我怎麼就……唔!”李瑤兮剛想反駁,就被白念鸾用手指堵住了唇。
“否認也沒用。”白念鸾涼聲嘲笑道。“和我比,你就是很傻。”
“行行行,都聽你的。”李瑤兮撅起嘴。“世界上最聰明的導演,我們接下來幹什麼去啊?”
“接下來……好好玩一下午。”白念鸾微笑。
“啊?”
李瑤兮像是看精神病一樣看着白念鸾。
好好玩一下午?
這不像白念鸾的風格啊!
“能做的,我們已經做完了。剩下的,隻能等咱們到了紅磡再說。”白念鸾放眼于天邊的幾縷薄雲,說。“吃不吃雞蛋仔?”
“吃不吃……什麼玩意?”
“雞蛋仔啊,那邊有賣的。”白念鸾指指街對面。“我記得你挺愛吃這種街頭甜品的。”
李瑤兮摸了摸自己的腦門。
不燙。
“導演,你是不是……被人盜号了?”
白念鸾皺起眉開始數落她:“你知不知道現在香港物價多貴的?趁着在幻境裡花的不是咱們自己的錢,當然要多買一買逛一逛,你可不要想着我以後還帶你來香港玩……”
李瑤兮笑得軟而甜:“那我要吃草莓冰激淩的。”
她從張慶那裡換來了一千八百塊錢,如果隻是買吃的,還是綽綽有餘的。
白念鸾望着對面洶湧的人流:“那邊人多,你在這等我。”
還沒踏出幾步,手就被一個軟軟的手掌牽住。
白念鸾回頭:“不是說讓你不用跟過來麼?”
李瑤兮将那隻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握得更緊:“習慣走在你身邊了。”
白念鸾依舊淡淡的:“那就跟好了,别被人群沖開。”
李瑤兮心頭一暖,晶瑩澄澈的眸子閃了閃:“導演?”
“嗯?”
“沒事,叫你一聲。”
“無聊……”
正在李瑤兮與白念鸾打打鬧鬧之時,被風雪掩蓋的神廟内,卻是一片肅殺靜穆。
神廟老者閉上猩紅的雙眸,萬年古井無波的面容上,有戾狠之意閃過。
李瑤兮和白念鸾莫名消失,就連其木宗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