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中,羽塵正在自己的房中發呆。
她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盡量忽視着自己心底那抹異樣的情緒。
窗外,最後一縷秋陽映着蒼茫的原野和高聳的城牆,讓羽塵莫名有些茫然。
“吱呀———”
客棧年久失修的木門被緩緩推開。羽塵蓦地從方才不着邊際的思考中抽離,擡首,然後看見了一輛黑色的輪椅。
她略略點頭緻意,然後從容地起身,輕聲道:“陳院長。”
面對這位或許是被整個天下所懼怕的大人物,羽塵很奇怪地沒有感到恐懼。
隻有平靜,無邊無際的平靜。
平靜是羽塵大部分時間的狀态。或者說,在這過去的三十年裡,她的心一直是古井無波的,盡管這顆心曾經鮮活過。
去到北齊後,每每在這樣的秋日,她身旁的馬兒悠閑地飲着清可見底的湖水,她便會呆呆地望着湖底的幾顆石子。望得久了,湖水裡便映出了昔年在江南時幼弟的身影。
與江南水鄉的晴暖不同,北齊的秋總是肅殺的,讓初來乍到的她極為不适應。
于是她會再次憶起在京都的那些她本是不願回想的日子。朱紅的宮牆像是血染的一般,直叫她想要拉着身邊少年的手逃開,再也不要回首瞥見這吃人的所在。
但是她别無選擇,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個瘦削的身影松開了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一方不知悄無聲息地奪去了多少條蝼蟻般卑賤的生命的天地。
被迫逃往北齊後,她就對“陳”這個姓尤為忌諱,生怕這個字成為一個引子,進而不知何時就斷送了她的性命。
南慶鑒察院院長,陳萍萍。
在北齊,羽塵時常聽到這位大人物的名字。
她會忍不住遐想,這位好巧不巧也姓陳的院長,會不會和自己有什麼淵源?
隻是因為她太想苦苦找尋出一個借口,太想說服自己這些年的分别,不過是過眼雲煙。
直至一個凜冬。
錦衣衛裡隻有羽塵一個女子,平日裡她也不常與同僚搭話。
直到那日,還挂着冰溜的屋瓦下,幾個得了空閑的錦衣衛便聚在了一起。語涉之事,正巧與陳萍萍有關。
于是隻是一個偶然,她就聽見他們說,那位鼎鼎大名的陳院長,聽說是杭州人士,并非生長在京都。
打那時起,羽塵就留了心。
她之所以選擇跟随車隊回到慶國,不是因為顧全大局,而是……為了尋親來的。
此時的她帶着詢問的目光默默注視着陳萍萍,竭盡全力想要在對方的身上找出一絲她所熟悉的痕迹。望着這個比自己小了有七八歲的男人,她徒勞地張了張口,卻還是沒能吐出一言。
一切都像個太過天衣無縫的巧合,巧得莫名令羽塵發抖,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對于未知的畏懼。輾轉飄零半生,她從未想過,還會有這樣一天。
那位推着輪椅的老仆人,想來是得了陳萍萍的意思,将輪椅安置在屋内後,便悄然退了出去。
于是屋裡隻剩了陳萍萍和羽塵兩人。
一陣沉寂過後,陳萍萍打量着房内的陳設,緩緩開口道:“在北齊的日子,想必并不好過。”
在說話的同時,他的兩根手指下意識地叩擊着輪椅扶手———這是他很多年來習慣性的動作,雖然很少有人知道這一習慣。
可落在羽塵眼裡,卻是格外熟悉。
羽塵單薄的雙唇微微哆嗦着,沒有回答陳萍萍的問話,而是在他的臉上來回掃視着,妄圖看出些什麼。
表面上那份實則脆弱不堪的從容不迫,在見到陳萍萍的一瞬,全部坍塌下來。
陳萍萍将羽塵的神色盡收眼底。他眼神微變,不動聲色地将雙手搭在了膝上的毯子上,輕咳一聲,道:“你……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羽塵心中泛着酸楚,輕輕别過臉去,聲音如呓語般輕柔,道:“陳院長想不想聽我的故事?”
陳萍萍以沉默代替了應允。
羽塵咬一咬唇,道:“我……生在慶國的杭州。”
房間裡的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羽塵閉了閉眼,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繼續緩緩道:“我及笄那年,母親本想為我尋個好人家嫁了,也比在村中貧苦一生要強些。隻是我卻不願意。”
“母親與父親恩愛有加半輩子,自然也想讓我尋得良人,白頭到老。”
殘陽斜斜地映着她蒼白如鬼魂的臉。她兀自低低叙述着,似乎遺忘了陳萍萍的存在。回憶如潮水般撩撥着她的心緒,好似窗外暮色中微涼的秋風,席卷了身上的每一個毛孔。
“于是我就在家中等啊等啊,不曾想有緣人沒等來,等來的卻是天災。”
她單薄的肩膀輕輕顫抖着,似一片不堪蕭瑟秋風的落葉,看上去有些可憐。
這個已然年過半百的女人聲音中忽然帶了嗚咽,仿佛多年來積壓在心底的悲怆在瞬息間爆發了出來。
然後她做了一個在世人看來無比瘋狂也是無比作死的動作。
她急促地上前兩步,然後将頭埋在了陳萍萍的肩膀上。雙臂緊緊擁着他瘦削單薄的身軀,她号啕大哭起來。就像三十餘年前那場洪水過後那樣。
半跪在冰冷的木制地闆上,羽塵哭得極為暢快,似乎将昔年往事都融入了這一聲悲鳴中。
陳萍萍罕見地愣了一愣。似是不太習慣這種被人緊緊抱着的感覺,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手指緊緊摳着輪椅扶手,蒼涼的雙眼輕輕閉上。
房間内半明半暗。陳萍萍的身影隐匿在無光之處,與身上的黑衣一襯,直似要與黑暗融為一體。
他依舊是隐忍的,克制的。可是夕陽下羽塵的身影卻漸漸有些模糊。望着半跪在自己身前哭泣的女人,他心中愈發酸澀,最終疲憊地歎了一口氣。
“阿姊。”他低低喚道。
羽塵擡首,一隻手輕柔地撫上陳萍萍的臉頰。
“瘦了。”她哽咽着道。
夕陽一點一點墜入了地平線,天空是一片黯淡的紫,依稀可見幾顆星子,在天邊若隐若現。
李瑤兮不知道陳萍萍究竟和羽塵說了什麼,不過她也不想去深究。
一直到最後一抹暗紫也湮沒在了墨汁般濃稠的夜空裡,房門才再一次緩緩打開。
眉眼間蘊着笑意,李瑤兮繞到了陳萍萍身後,一邊推着輪椅一邊道:“看你的樣子,似乎事情很順利呀。”
陳萍萍擡頭望着笑得張揚熱烈的她,也難得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真好,”李瑤兮嘟囔道,“她一定一定是個很合格的姐姐。”
她推着陳萍萍進了自己的廂房,輕輕扣住了對方冰涼潮濕的手,道:“我讓齊叔給你留了晚膳,你先吃一口。”
“實在是吃不下,先擱着吧。”陳萍萍為難地笑了笑,無奈道。
李瑤兮絲毫不依他,半撒嬌半命令地道:“你看看你都瘦得隻剩骨頭了,今個說什麼你都得吃點!”
她其實很納悶,自己自打入京就時不時地給陳萍萍送些小零嘴吃,為的就是讓他多吃幾口。可過了這麼幾個月,對方卻瘦削依舊,半點也無豐腴的意思。
陳萍萍嘴角微勾,妥協道:“也罷,那就有勞咱們聖女了。”
李瑤兮聞言哈哈大笑,搖頭道:“天底下誰不知道,這就是個閑職!就咱們那位陛下,怎能放心把權柄交在我手上。”
绯紅的裙裾似牡丹般一旋,李瑤兮轉身出屋,片刻之後便提了個食盒回來。
将食盒打開,她為陳萍萍盛了一小碗湯,道:“近來天氣轉涼了,先喝口熱湯。”
要是無羁無痕和無染看見了現在的李瑤兮,估計眼珠子都會瞪出來,直呼他們家小姐怎的也會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沒錯,在他們眼裡李瑤兮有三重身份:自家主子、小仙女、女土匪。
明明生着一副天仙般的絕美皮囊,可是偏偏一開口節操就碎了滿地,連渣渣都不剩……
可是就是這樣張揚肆意還有些任性的李瑤兮,有朝一日,也會在某人面前,露出屬于女兒家的嬌羞的笑容,偶爾還會溫言軟語幾句,将為數不多的溫柔毫不保留地奉出。
陳萍萍嘗了一勺尚有餘溫的湯,半晌後評價道:“滋味倒是尚可,隻是比起陳園的廚子,可還是差了不少。”
李瑤兮嘿嘿一笑,道:“我熬的。”
陳萍萍聞言輕咳一聲,又繼續說道:“不過這湯汁……濃厚綿長,色澤甚佳,很對我的口味。”
李瑤兮笑得促狹又得意,驕傲道:“分明因為是我做的,你才這麼說。”
室内明亮的燈燭忽地爆了幾個燈花,那燭火忽明忽暗地跳動了幾下,卻毫無熄滅的意思。幾顆殷紅的燭淚滑落到了燭台上,如顆顆飽滿的珊瑚珠。
柔和的光線映着陳萍萍本是蒼白的臉容,似在幻境中一般。李瑤兮輕輕湊近陳萍萍,在他耳邊道:“萍萍,本姑娘要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耳畔是李瑤兮溫熱的氣息,陳萍萍放下湯勺,道:“都依你。”
兩人此次來沙州到底是來懲辦貪官污吏而非來旅遊的。于是第二天,李瑤兮一起床就看見了輪椅上正襟危坐的陳萍萍。
鑒察院辦事一向雷厲風行。不到半日,影子就将搜集來的情報向陳萍萍一一報知了去。
斜靠在輪椅上的陳萍萍嗤笑一聲,将手中的卷宗扔在了案上,道:“沙州這個石知州,能耐還真是不小啊。”
李瑤兮拾起其中一篇卷宗掃了兩眼,鄙夷道:“勾結山匪倒沒什麼大不了,隻是強占民女這一條,就真的很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