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語調和緩,暗淡的眼裡忽然泛起某種光澤,像是回憶到什麼美好的記憶。
“我從小和他一起長大,他家在村子東頭,就靠着那片有椰子樹的礁石灘。”
“真好,您和爺爺是青梅竹馬啊。”唐鸢忍不住說。
婆婆臉上就露出那種許多年不曾有過的羞怯,笑道:
“我們那時候不說這個,每天就是勞動最光榮,也沒機會捯饬自己。我家成分不好,村子裡很多人都瞧不上我,在學校也是被孤立的。他成分好,三代貧農,人又皮得跟個猴兒一樣,在孩子裡吃得開。他說不讓人欺負我,其他孩子就真不欺負我了。”
“聽起來是個孩子王呢。”唐鸢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不經想到和許逍在一中讀書的日子。
婆婆很輕地歎了口氣,繼續說:
“後來,他當兵去了,一連好幾年都沒什麼消息。我記得是他入伍的第三年我才收到他的信,那時候我家裡都給我找好人家了。”
“後來呢?”唐鸢有些緊張的問。
“我沒有給他回信,我心裡有怨。他走的時候讓我等他,可我等了三年卻一點消息也沒有,那時候前線在打仗,日子過得很緊張,我有段時間整夜整夜睡不着,以前的那些日子就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
婆婆苦笑了一下,将心頭那些悠遠的愁緒放出來。
繼續說:
“有時候我想着要是能夢到他就好了,可真夢到了又心裡慌。因為老人常說,隻有死了的人才會回故鄉托夢,我害怕……”
那個特殊年代,通訊不發達,一個人這樣無聲無息的走了這麼多年,那該是一種怎樣酸楚的思念。唐鸢不敢再想:
“那後來您嫁了嗎?”
“嫁了。收了人家的彩禮我怎麼能不嫁呢?家裡還有好幾個弟弟妹妹等着吃飯。我還記得有五斤白面,五尺布票,還有魚票和一罐頭糖。可我嫁過去還不到一年,那人出海打魚被浪卷走了,再沒回來。”
唐鸢有些不忍,婆婆的語氣卻很平靜,她已經接受了命運的一次次擺布:
“他家裡本就人丁單薄,隻有他一個。男人一走,日子就難過了。村裡開始有了風言風語,說我命不好,會克死人。我那時候年輕,氣性大,哪受得了這些,有時候逼極了就和那些人對罵,她們就把我綁了去遊街,說我攻擊*無産階*級。”
唐鸢忍不住說:“這不怪你,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婆婆卻隻是拍拍唐鸢的手安慰她:
“是啊,我也覺得不公平,所以一直不低頭,就三天兩頭被揪出來鬥。”
唐鸢忿忿不平:“那後來發生了什麼?”
“有次,我被揪着遊街,他回來了。”
婆婆的言語閃爍了一下,繼續說:
“那天我身上被砸的都是臭魚爛蝦,還背着個批鬥的紙闆,他穿着一身有些舊的軍裝,戴着大紅花跟着人群的簇擁往家走。我就松了一口氣,原來他沒死,還活着。”
或許是那段記憶太殘忍,婆婆喘着氣緩了又緩才繼續說下去。
“那天他沒看見我,我也不想讓他看見。我們已經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他前途一片大好,是戰鬥英雄。我成分差,天天被揪着鬥,也沒有等他就嫁了人。”
“那他也這樣覺得嗎?”
唐鸢到底還是問了出來,設身處地交換一下位置,唐鸢覺得如果是自己受到那種對待,可能都沒有勇氣活下去。
婆婆笑了一下,搖搖頭:“他是個天生的倔驢,不顧村裡的流言來找我。我不敢見他,将他關在門外。他就每天都來,說自己在部隊裡就和連長說好了,一回家就打結婚報告。”
唐鸢松了口氣:“看來爺爺真的很珍惜您。”
“我那時候年輕,心裡總是想不明白。我不想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罵,說我攀高枝,也不想影響他的前途。那個年代我的身份是個污點。過了十來天,上面來了命令,他就又走了。”
“好可惜,那後來你們在一起了嗎?”唐鸢的心都揪起來。
婆婆看出唐鸢的緊張,和藹地笑了:“當然了,這個小院就是他一磚一瓦修起來的。”
“真好。”
唐鸢由衷的感歎,她還想再問問後面的故事,許逍卻已經收拾好樓水的屋頂,在上面叫了他好幾次。
白日裡風大,小院算得上高,聲音小些就完全聽不見再說什麼。偏偏唐鸢和婆婆在下面聊的投入,沒聽到許逍前幾次喊她。
唐鸢忙将梯子扶好,許逍下來後将工具收拾整齊放進倉庫,還沒來得及洗手天氣就變了。
“台風要來了,快回屋吧。”婆婆笑眯眯地看着她們兩個人擺擺手,将大黃招呼進屋裡。
許逍看着大黃屁颠屁颠跟着房東婆婆進了堂屋,眼神閃爍幾下,才問:
“大黃…不是你養的狗嗎?”
唐鸢一臉莫名其妙:“不是,那是婆婆養的狗。”
“我還以為……”
唐鸢沒聽清許逍說了什麼,因為雨水很快砸下來,将院子裡的木棉樹砸的噼啪作響。
她已經走進檐下快上樓梯時,一轉頭看見許逍還在院子裡發呆,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麼。
唐鸢秀眉一皺,一隻手擋在頭頂,冒雨折回去将許逍拉回來:
“你傻了?”她嗆了一句。
許逍沒說話,任她拽着走。
唐鸢覺得許逍似乎是笑了一下,但他前額的頭發太長,被雨水沾濕後就更難看清眼神。
“你真的該剪頭發了。”唐鸢松開手,叉着腰又認真補了一句:
“真的讓我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