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軍!”李鋒見周明夷頻頻走神,提高了音量。
周明夷拉回自己的思緒,換了坐姿,目光投向李鋒,李鋒歎了氣:“趙國公率領的禁軍退走了。”
周明夷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孫采采截斷他們的補給的消息給了他們重重一擊。
馮先生撚着花白的胡須,正色道:“如今已過秋收,兵肥馬壯,不如趁勝追擊。”
周明夷笑道:“正是。”
袁森正巧帶兵前來,替周明夷他們添了一份助力。袁森與馮先生原是舊識,如今遠道而來,馮先生喜出望外,對袁森照顧至微。周明夷自稱世侄,對袁森禮遇有加。因此不拘真情假意的和樂融融,讓袁森獲得了歸屬感。
袁森在校場上攔住了周明夷的去路,悄聲對他說,有話代黃育芩轉達。
周明夷駐足表示願聞其詳,袁森卻說要另尋說話的地方,周明夷隻好跟在袁森的身後左拐西折,尋了一處僻靜的湖岸邊。
袁森見四周無人這才連連跌足,開門見山道:“那日黃公子一人一騎前往宛州尋我伸出援手,我料想戰況危機,又受黃公子鼓動,奮不顧身地在趙國公的眼皮底下投靠了将軍,然而我并不後悔。”
周明夷不解他的用意,于是袁森隻好繼續道:“後來我才醒悟,自己是上了那位黃小公子的當,如今我說出來,以防将軍也受到他的欺瞞。”
周明夷道:“世叔如何得知自己受騙。”
周明夷不問還好,一提起此事,袁森言辭激動起來:“黃公子離别前晚尋我飲酒,酒至半酣,我突然察覺渾身酸軟無力,口不能言,意識卻清醒着,而黃公子卻行動自如,我想必是酒壺中令有乾坤。黃公子見我渾身不能動彈,便将自己出京後的遭遇盡數說了一遍。那黃毓英還假惺惺地讓我不要離你而去,即便他無功名在身,但也能背倚相府幫上咱們些許小忙。黃公子替咱們畫了好大一張餅。”
周明夷思索片刻,明白了黃育芩的用意,原來黃育芩替自己在袁森面前描補好了之前的謊言,将所有的責任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黃公子随心所欲,曾經托辭替相府前程考慮,然而兜兜轉轉下來,他的目的自始自終隻有一個。”袁森面露困惑道。
周明夷聽得袁森這般說,自然知道他是想說黃育芩最終選擇了他周明夷。
“黃公子他還說了什麼?”
“假以時日,定會再見。”
周明夷左思右想,決定将此事盡數告知馮先生他們。
周明夷說完,除了與袁森交流頗多的馮先生早就察覺些許蛛絲馬迹,因而波瀾不驚。孫一千與李鋒二人面面相觑,一時竟然不知說些什麼才好。他們起事之初,打着順應天命,為民請願的旗号,如今折騰一番,竟然搖身一變成了相府公子的同黨。如果事情傳出去,還怎麼服衆。
“那日我就說黃毓英定然狡猾奸詐,不如就地處理了,你……偏要耳根子軟。”孫一千怒道,留下黃育芩是周明夷決定,他不敢向周明夷發作,便隻能手指着李鋒。
“我怎麼知道黃毓英包藏禍心了。”李鋒委屈申辯,“況且黃毓英在城中多日,并無逾越之舉。若是早知今日,我定然提早動作。”
“你說得好聽,平日裡可沒有少和他稱兄道弟呢。”孫一千繼續陰陽怪氣。
“說到稱兄道弟,你家采采——”李鋒一時不察失言,牽連出了孫采采,便連忙住嘴了。
孫一千梗着脖子道:“今日過後,我自會嚴加管教我的親妹,不勞李将軍費心。”
孫一千與李鋒二人你來我往,更像對周明夷的指桑罵槐,周明夷捂着腦袋轉頭看向馮先生。
馮先生心中暗道,莫非黃徽文兩頭下注,如今京中朝廷内帑虛空,地方豪強脂肥膏滿,卻不能收為己用。反觀起事義軍,得道多助,尚有一搏之力。世家貴胄,為保家族長盛不衰,必會分開下注,念及此處,馮先生心中稍微安定下來。
于是馮先生制止了孫一千與李鋒的争端,将此事輕輕揭過。
時光荏苒,鬥轉星移,時間走過了秋冬春夏,人間卻像換了一個天地。
周明夷皺緊眉頭,看着面前的沙盤。
“當初趙國公和曹國舅來勢洶洶,兩三下被我們打散後,反而是京城那邊,被黃相那邊搶到時機,清洗了一批元老貴族的勢力。現在黃相隻差進一步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馮先生幽幽歎道,“朝廷元氣大傷,想必三五年之内再無騰出手找我們的麻煩的機會了。如果孫一千和李鋒的捷報傳來,說不定便可等到朝廷的招安的诏書了 。”
周明夷凝目注視沙盤,孫一千與李鋒正在攻打雁城,如果坐等诏書,自己與馮先生又何必多此一舉,派出孫一千與李鋒呢。
與此同時,黃育芩與黃徽文促膝而談。黃徽文看着将近一年半未見的兒子,臉上并未露出欣喜的表情。
“父親,我聽聞朝廷現下有招安周明夷的想法,我日夜憂思,希望能替父親解憂排難,因此不遠萬裡,匆匆趕回。”黃育芩露齒一笑,順勢露出頰邊淺淺的酒窩,往日裡隻要他露出這樣的笑容,再苛刻的要求黃相都會盡力滿足。
“我兒有何見解?”黃徽文這一年來老得極快,外人看來風光無限,大權獨攬,卻收拾了趙若飛和曹國舅的爛攤子。朝廷左支右绌,早就不堪重荷,衆人都說黃徽文将舊日權貴們抄家滅門是為了排除異己,實質上不過是拆東牆補西牆罷了。
黃育芩便将自己的計劃細細說與黃徽文。燈燭躍動,黃徽文面上溝壑似乎也随着不停地起伏,呼吸卻越發輕淺,燈下蜜色空間幾乎凝滞了,時間被拉成一絲長線。黃育芩的臉上依舊挂着舒朗神情,似乎隻是談論明日的菜譜般輕松,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指甲深深地掐進自己的掌心了,帶來疼痛的刺激。
“呵。”黃徽文的唇間終于逸出一絲輕笑,空氣好似蕩開漣漪,變得活泛起來,可是黃徽文接下來的話,卻令黃育芩定在原處,“乳臭未幹的小兒,竟然也要學着取用砍刀了。若非相府替你遮掩,你豈能安然地站在我的面前。我本意送你出去避禍,竟不想你主動招惹周明夷。”
黃育芩這才察覺出些許反常,他緩緩起身,在黃徽文的書房中環顧一周,原本存放各地密函的箱奁空了一半,書案之上攤開來的,盡是些被截下來的奏章和文書。
“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啊,看來父親已經截到地方的奏報了。”黃育芩輕輕地拂過它們,想象當地的文官奮筆疾書的模樣,“他們隻當自己的奏折呈到皇案上了吧,卻不料到被父親截了下來,多謝父親了。”
黃徽文哼了一聲,面色稍霁:“你倒不必謝我,此事你做得手腳幹淨,隻是施藥診病,以道之名籠絡人心。奏折密信中所述,不過是憂心重蹈張角故事,并未提到具體名姓,我出于防患未然,便都截了下來。你在當地名聲漸盛,明家那小子竟然也跟着你胡鬧。”
“我們不覺得自己正在胡鬧,而且師父也在。”黃育芩漫不經心道。
黃徽文愣了片刻,才想起黃育芩口中的師父正是獨自在外賞月的張之羽,稍緩的面色登時鐵青:“張真人是何等高人,你豈能如此作賤他。往日裡我縱你慣你,金銀綢緞,供你取用,嬌生慣養,你卻做下此等欺師滅祖之事。”
黃育芩往日裡極少惹怒父親,乍然見到他怒不可遏,心中并不慌亂,也不上前勸慰,反而另提一事:“父親,自我幼時,你便着意縱我的性子,散盡千金供我取用,你可知那些銀兩被我送到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