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徽文皺起眉頭,不解地看向黃育芩。
“多謝父親大人的慷慨,那些銀錢,我已經用作招攬門客之資,父親,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的父親,都是清貴出身的人家,看不起泥腿子的行伍,甚至連周人傑吐出來的兵權都不願意取用,若非如此,我何必與明玉密謀,明玉北上西往招攬遊兵散騎,窮兇極惡之徒。而我南下東闖,着意窺伺良機。去年趙國公帶出去的那些,我正好也收編了一些,花了好些銀錢。養在一處,日日操練。雖然隻有一千餘人,但是足夠了。”
“你這孩子莫不是瘋了?”黃徽文怒道,回想自己曾經一意孤行地驕縱着他,從不拘束他交遊花銷,即便後來他私溜出府,自己隻當他少年頑皮,睜隻眼閉隻眼算了。比起明玉浪蕩奢靡的纨绔行徑,黃育芩省心多了。
原來竟是在這裡等着他呢。
任憑黃育芩亮出蟄伏多年的羽翼,黃徽文說什麼都不會答應黃育芩的請求。黃徽文隻願今日與黃育芩相見隻是一場夢境。
黃徽文近日來力排衆議為招安周明夷勞心費力,今日在家中梅姨娘的軟語勸慰下多搛了兩筷子,積了食在家裡院中獨自散步。家仆喜氣洋洋地來禀告,小公子回來了。黃徽文連忙吩咐家仆将黃育芩引到自己的書房。
黃徽文隐約知曉黃育芩在河南的作為,卻不知其用意。方才一番交談下來,他竟不知自己的幼子何時生出妄念。
空間逼仄,空氣稀薄,黃徽文蓦然站起身來,打開書房門正欲出去透氣,黃育芩急忙攔住了他。
“我沒有瘋,自小在你們的眼中,我便是要出家的道士,就憑着無緣由過來的老道的一句話,便定下了我的終身,我不服,我亦是堂堂男子,能憑自己的本事成功立業,不輸京中任何男兒。”黃育芩怒道。
“住嘴!”
“為什麼要住嘴,自我十歲那年,便籌謀此事,事到如今,就絕無停下的可能。如今風急浪湧,勝負得失未決,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我便決意要争上一争。”
院中的桂花樹下,裹着寬大衣袍的張之羽正微微閉着雙眼,細細地嗅着花香,一顆毛茸茸的狐狸頭側在他的臂彎,冷露無聲沾濕衣衫,一人一狐恍若未覺。
直到黃徽文開門鬧出動靜,張之羽這才不疾不徐地走來,站在黃育芩的身後,一副任由驅使的姿态,黃徽文面上痛心不似作僞:“張道長,你是出家之人,何苦與我這不肖子一起趟渾水?”
張之羽默然。
“一年之前在永州,聽聞父親卷入了朝廷的賣官鬻爵案,若非二哥急智,壯士斷腕,推出了清姐姐的夫家擋刀,這才保全了衆族。雖說柳如松貪心不足,咎由自取,但也是相府姻親,如今全族流放嶺南,父親未免刻薄無情了些。況且姐夫貪污之事,并非不可斡旋。”
黃徽文原本便覺得黃毓蔚對此事處理不妥,隻是木已成舟,若是反複,又恐聖人變本加厲地處置。
黃徽文默然不語,黃育芩索性向下說着:“想來柳府此番行徑原本可恨,原先京中已經有了風聲,小皇帝近來因連年天災心煩,兼之流民造反,原就不堪其擾,國庫空虛,賣官鬻爵充盈國庫之事,衆人若是一直心照不宣,便這麼過去了。隻是啊——”
黃徽文自然知道黃育芩想說的可惜之處就在于,賣官鬻爵在朝中早就蔚然成風,價碼和途徑有慣例可循。可惜後來小皇帝橫插一腳,生出了同一官職竟然有兩人應職的烏龍,更可笑的是,堂堂天子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定下的價碼竟然不如市場行情,引出後面的糟爛事。
黃毓清的公公是戶部尚書柳佩書,正是這位能人,與聖人想到一處,瞧上了戶部的一處肥缺,腦袋一拍,随便支出去了,黃毓清的丈夫柳如松借此從中收取巨資。
“柳佩書所安排的肥缺本在他的管轄之下,支給旁人不足為奇,可是聖人如何得知此項肥缺空席以待。”
黃徽文歎了一口氣:“連你都看出來的事,為父如何察覺不出,隻是現下相府攀附太多,如同參天巨樹,明面上見着光的,和埋在地下見不着光的,錯綜複雜。”小皇帝必有耳目安插其中。
黃育芩隐隐露出笑渦:“那何不就此取而代之。”
八月深夜薄有涼意,黃徽文被幼子驚出冷汗:“什麼?”黃徽文蓦然回首,卻見黃育芩笑得眉眼清淡,黃徽文懷疑自己年邁耳聾了。
黃育芩的臉上笑容不改:“父親如此投鼠忌器,不過是擔心走到君臣之間圖窮匕見那一步。小皇帝此番也不過是試探罷了,日後此等消磨必然不會少,與其任他蠶食,我們何不一步登天。”
黃徽文這才回過神來,暴怒之下将手邊的茶盞扔了出去,瓷器在黃育芩的腳邊迸裂,碧澄的茶水濺起。黃育芩原本就沒有躲開的意思,繼續說道:“如今國庫空虛,四面起兵,聖人如今不過是困獸之鬥而已,這天下遲早更疊改姓,等到那時,作為前朝遺臣的下場,并不比開國新君來得光彩。”
黃徽文摸索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黃毓蔚曾經向他建言,不若效仿魏武,挾天子以令諸侯。黃徽文剖心自省,現在怎會走到了這一步。原先不過是小小的貪欲,自己卻任由欲念越滾越大,越滾越遠,自己無法再自行遏制。
黃育芩第一次在父親的臉上察覺出些許茫然,深陷的眼窩透出倦色。黃育芩正欲再說,黃徽文揮手打斷了他。黃育芩明白父親需要冷靜思考,便同張之羽一道悄無聲息地離開。他們的到來和離去,就像露水滑過草尖,隐蔽在靜夜裡。
黃育芩和張之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黃徽文折返書房,修剪燈燭,卻隻盯着暗處發呆。
“老爺,夜深了,喝些栗子粥暖暖身子。”黃夫人的身影出現在書房,竟然親自捧着食盒過來。
黃夫人隔着手帕,将蓋子移開:“還有點燙,不如先盛出來晾涼?”
黃徽文點點頭,黃夫人便着手分出小碗,甜香絲絲入鼻,帶來暖意。黃夫人坐在黃徽文的下首,一身家常裝扮,眉眼依稀可見舊日的顔色,一絲不苟的兩鬓卻染上霜色,原來這樣便是相伴到老了。
年輕的時候,總以為年老是遙不可及的未來,蘇寫意是他高不可攀的高門淑女。當年京城詩會上,年少的黃徽文初見蘇寫意,黃家的奶媽在他耳邊笑道:“那人便是你指腹為婚的小娘子了。”
自此之後,年華似水不再回頭。
黃徽文一時間走了神,隐約聽見黃夫人在他的耳邊說着什麼。他回過神來側耳傾聽,黃夫人溫柔重複說道:“毓苗的謙兒都快五歲了,毓蔚在三年前便定下了宋家的小姐,隻是宋家小姐如今熱孝在身,因此延後了些。雖然說是長幼有序,但是毓英的婚事還需要提上日程。”
黃紹謙是黃毓苗的第一個孩子,也是黃徽文的長孫,阖府上下皆愛逾眼珠。粉粉嫩嫩的雪團子,又有誰能不愛,黃徽文自然十分喜歡他。
聽見夫人提到自己的幼子,黃徽文方才蕩開的軟和臉色沉了下來。
黃夫人察言觀色,便不再提這個話茬:“栗子粥快涼了。”
青石闆光滑如鑒,黃育芩踩着月光,後面跟着張之羽。盡管張之羽在他的身後無聲無息,但是黃育芩知道,他就在那裡。
黃育芩自幼小心翼翼地掩藏起自己的心思,一如眼前的院子,這是他避開相府的耳目置辦下的别院,勝在環境幽靜。
黃育芩輕扣門扉,很快便有人透過門縫借着月光向外查看,辨認出熟悉的身影,方才欣喜地将門打開。院内不曾點燈,黑沉沉的,洞開的大門像掉光牙齒的巨獸嘴巴。
“小的早兩日便得知公子回京的消息了,因此一直親自守候接應。”來人是一位尋常打扮的四十歲上下的書生,他探究的眼神向黃育芩的身後投去。
黃育芩點點頭,回首看向張之羽的位置,眼神中的意思不言而明,若是此刻退出,仍有抽身的餘地,張之羽颔首,便跟着黃育芩的步伐,大門在身後緩緩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