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能送你到此,後會有期。”周明夷從齒縫中擠出這兩句話來,翻身下馬。
黃育芩默然點頭,抽動馬缰,向北疾馳,很快便隐沒在夜色之中。
行至無人之處,黃育芩這才放緩速度,信馬由缰,過了一會,黃育芩翻身下馬,盤腿坐地,從懷中掏出龜甲搖卦。
錢币在龜殼中撞出脆響,掉出來時,一枚正面向上,兩枚背面向上,再重複五次,黃育芩分别搖出少陰,少陰,少陽,老陽,老陰,少陽。卦象分别是雷山小過和山水蹇,雷山小過,因順陽困,諸事不利,謹慎自持,不宜急進。山水蹇,蹇,難也,險在前也。
黃育芩心沉似海,再納甲排盤,竟也沒有上卦。馬兒在旁邊打着響鼻,黃育芩收起龜甲和銅币:“如果事情八字尚未有一撇,必然是占不出什麼好的結果來。隻要不是朽木難雕,憑借外人外力相助,必然人定勝天,未必不會有好結局的。”想通此節,黃育芩心中輕快起來。
烏雲遮星蓋月,林中鳥雀驚飛,黃育芩連忙翻身上馬,馬鞭連抽數下。在破空聲響中,馬兒向前一躍,原先站馬的空地處多了一排白羽箭。黃育芩隐隐聽到灌木叢中傳來喝令:“周将軍有令,誅殺黃毓英者重賞!”
馬蹄上下翻飛,黃育芩苦于不知地形,眼見後面追兵逐漸貼上,更有一枚白羽箭擦着自己的衣袖落在草地上,黃育芩伏低身體,上半身貼在馬背上,馬兒卻長嘶一聲,前腳失蹄,連帶黃育芩順勢滾落在灌木叢中。
“如今真要亡命于此麼?”黃育芩心中涼了半截。
十個身着黑色夜行衣的蒙面人圍攏上來,領頭的男子道:“黃公子,兄弟們也是聽命于人,并非真心想取你性命,勞您老人家下去時務必在閻王爺面前說清楚,是周将軍想要取你性命。”
刀劍在黑夜發出嗡鳴,映着慘淡月色。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條黑影竄出,撲咬上領頭之人,黃育芩心中一動:“白馥!”
“呦呦!”黑影急切道,黃育芩略松一口氣,它正是恩師張旭所豢養的狐狸。
陡生變故,那領頭黑衣人奮力欲将白馥甩脫,白馥呲牙瞄準了他的喉嚨,血霧散出,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白馥動作敏捷,迅疾如電,地上立刻又多出三具橫屍。
林間緩緩走出一名道士打扮的男子,端的是道骨仙風的模樣,剩下的六人面面相觑,交流了眼神,一起揮刀上前,男子卻吝啬半個眼神,徑自走向黃育芩。
白馥若閃電般劃過那六人,響起了參差不齊的慘呼。
黃育芩仰躺在地上,正欲起身,偏偏白馥跳上他的胸口,大尾巴掃來掃去,卻不看他。順着白馥的視線,黃育芩低低地喊了一聲:“師父。”
“你怎會在這裡?”來人正是黃育芩的恩師張之羽,京中青雲觀的高足。
張之羽年長黃育芩十歲,未至而立之年,不曾蓄須,與黃育芩并排站在一起,反而更似兄弟。
黃育芩說話也不講究,直言道:“你為何身在此處,我便為何現身此處。”
這話說得忒不像樣,張之羽皺起眉頭:“我到底還算是你師父……”
黃育芩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多虧師父路徑此地,救了小徒一命,隻是師父不是雲遊河南一帶,怎會有空來此呢?莫非有事來尋我?”
張之羽仿佛被戳中心事一般,面上極不自在,卻另起話頭:“我在河南的事情已了,惦記着青雲觀,又想着你身在永州,便想過來瞧你一瞧,再與你一同回京,如今湊巧在半道上遇到了你,如今也不用白跑一趟了。”
“誰說我要回京了。”黃育芩的臉色微微一變,“師父,我在臨行前與你所說之事,是我的肺腑之言。父親寵我,母親縱我,我卻想以身證明,我亦有自己的志向。就算是師父,也不能奪我之志。”
黃育芩話音未落,張旭面色微惱,便知自己方才已是言重,卻又再說不出半句軟和的話,硬着頭皮道:“師父大恩,弟子沒齒難忘。莫要再規勸我了,弟子心意已決。”
張之羽知曉自己多說無益,便道:“不如讓白馥跟着你……”
黃育芩明知道這是師父遞給自己的台階,他卻搖頭道:“不必了。”
明明眼前這個人是自己唯一的弟子,張之羽不知道為何與他生疏至此,便隻能臨行關照囑咐了幾句。
黃育芩随口應付了幾句,直到張旭與白馥的身影重新消失在林間,巨大的孤單包圍過來——他不應該這樣對待他的恩師,隻是他更不想給恩師看到自己動搖的内心。
若非眼前橫躺着十具屍體,方才張之羽和白馥的到來恍若一場夢境。
清風拂過山崗,吹散了血腥味,遠處傳來“沙沙”的聲響,黃育芩心中好奇,笨拙地爬上高樹,隻見一隊斥候銜枚疾走,細看衣飾佩具正是朝廷禁軍的裝扮。黃育芩心中驚訝,曹國舅率領的朝廷禁軍竟然來得如此迅速。
黃育芩憂心不已,思忖片刻,策馬繼續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