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黃育芩仰卧在牢獄的草鋪上,腐敗氣味和耗子“吱吱”聲響,無一不在提醒他眼下的處境,想起白日裡獄卒看待自己的眼神和他們的私下議論,心中感慨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若是讓明玉看到自己如今這番遭遇,恐怕在同情之前必要先嘲笑一番的。
黃育芩單人一間牢房,算是優待,隻是四下裡此起彼伏的其他犯人的鼾聲,令他難以入眠。
黃育芩輕聲歎氣,掐指一算,他如今離京也快兩個月了。想起疼愛自己的雙親,想起悄然而逝的中秋佳節,不知家中親人該會如何思念自己。
黃育芩明白自己倉皇入獄,背後定然有人設局,自己以區區人質的身份暫居城中,恐怕隻能任人宰割。黃育芩坐起身來,透過狹小的天窗,瞧着清淺河漢,胸中有了成算。
即便身陷囹圄,黃育芩心中泰然,忽又想起趙國公和曹國舅領軍圍剿永州一事,掐指一算,恐怕三五日之内便将兵臨城下。若是在此關頭軍心動蕩,恐怕于對戰不利。黃育芩心道,難怪孫一千和李鋒二人執意判我下獄。
想起平日裡相安無事,緊要關頭卻是毫不含糊地将自己推了出來,心中冷了三分。
黃育芩環抱住自己的雙膝,下巴擱在膝蓋上出神,冷不防眼前竄出一個人影來,黃育芩吓了一跳,卻聽來人悄聲說道:“是我!”
黃育芩站起身來,忙問道:“你怎會來此?”
周明夷的臉上遮着黑布,聲音聽起來有些蒙蒙的。“我偷偷地在獄卒和犯人的飲水中放了料,他們一時半會醒不了,放心,我們不會被發現的。”說罷,周明夷從懷中摸出一串鑰匙,手腳利索地開鎖。
黃育芩眼見周明夷曲解了自己的意思,重複道:“你怎會來此,我是不會同你走的。我黃毓英雖然算不上正人君子,但是也不容别人對我污蔑诋毀。我定要再與那人對簿公堂,守到真相水落石出。”
周明夷急道:“隻要我們一口咬定黃育芩是遊方的小道士,并非遠在京城的相府公子黃毓英,此事于你名聲無礙,我亦可以将此事做成一樁無頭公案。”
“不行,我不走,此事來勢洶洶,矛頭看似指向了我,實質卻陷你于不義境地,定是針對與你的陰謀。”黃育芩心中的想法脫口而出,“城中必有奸細。”
“跟我走!”周明夷悄聲說道,攥住了黃育芩的手腕。
黃育芩順着周明夷的力道向前兩步,不慎踢翻了水碗,發出了不大不小的聲響,聽見隔壁牢房的犯人睡夢中“哼哼”了兩聲,似要醒轉過來,周明夷索性抱起了黃育芩。
外面早有李鋒接應,李鋒牽過來兩匹其貌不揚的馬,并給他一隻包袱,黃育芩接了過去,目光卻向着周明夷,周明夷道:“ 上馬,我與你路上細說。”
雖然有兩馬,但是周明夷與黃育芩共乘一騎。初秋的夜風帶着涼意,周明夷的聲音就在耳畔,黃育芩心中怅然。
“如今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洩露了你的身份,如今永州城中再不能保你安全。可偏偏你又與軍糧失竊之案夾雜不清,更易招緻别人對你的憤恨,我思來想去,放你歸去最是穩妥。”
“此事決定得未免倉促,恐有不妥吧。”黃育芩說道。
“雖是倉促,但是萬事周全,我将你送至城外再折返回去。等到明日,李鋒再對此事作出應對,隻安排人手在永州城内搜索。此事隻有我與李鋒知道。”周明夷拍了拍包袱,繼續道,“幹糧,藥物和細軟都在裡面,并三兩件舊衣。對了,還有它。”
黃育芩的手中被塞入一隻沉甸甸的事物,他借着月色瞧看,正是當初他贈與周明夷的那隻荷包。
“裡面裝着些銀锞子,你貼身藏着,若是包袱為人搶去了,至少還有銀錢傍身。如此才算萬無一失。”周明夷說道,語氣盡量輕快。
“周小将軍,你真當我看不出來嗎?”黃育芩眼尾泛紅,卻絲毫不掩目中精光,“如今正值危急之秋,朝廷的禁軍即将兵臨城下,袁森援軍尚未整裝待發。現在卻傳言你帶回來的人是敵方的人,那人還憑借職務之便倒賣糧草,放任下去必然導緻軍心渙散。由此可見,散播消息,栽贓陷害之人的目的不在于我。我一走了之事小,如何整頓士氣民心事大。”
周明夷歎氣道:“我原不想令你憂心,若是隻有流言盛行,我隻當城中混入了探子,可是軍糧失竊之事,必然有人從中裡應外合。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于你亦有性命之憂。隻得優先禦敵,再徐徐圖之,揪出幕後之人。”
黃育芩輕笑一聲:“你怎麼就沒有懷疑過這一切都是我幕後籌謀控制的呢?”
“我自然信你!”周明夷不假思索道,“盡管我與你的相處時光短暫,但是我卻深知你為人純善,憂心民生艱苦。”
黃育芩小聲道:“其實我并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好。”
周明夷道:“你的好并非是由我想象出來的,當年我在街頭餓得頭暈眼花,你給了我饅頭,還給了我錢,你甚至還邀請我與你一同回家。我那時候想,像我這般胃口的人,恐怕是要吃窮了你家的。可惜當年我與馮先生有約在身,不得不先行離開,後來我一直惦記着你,卻遍尋不獲。沒想到今年能與你再度重逢,可見你我緣分匪淺。我一眼便認出了你,可是你卻始終沒有記起我。”
周明夷深深地将目光投向黃育芩,黃育芩即便背對着他,也能感受到他灼熱的視線。黃育芩的心底逸出些許歡喜又深深覺得患得患失,他言不由衷起來。
“萍水聚散,緣起緣落。”黃育芩微笑起來,語氣帶着些許涼薄,“看來這一段緣分也盡了。”
周明夷卻執拗道:“我原以為我們之間緣分淺薄,未料到能再次相聚,今日分别也是為了來日方長。”
城門之下,周明夷沒有亮明身份,隻向守衛出示腰牌,守衛們不曾多問,知道必定是身負要務連夜出城的上官,于是立刻開門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