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案前,燈燭明然,曹國舅卻張大嘴巴,驚恐惶惑神色無所遁匿。
“當年周人傑手下的那些兵将都是由你接管,如今打散整編,歸入禁軍,重新操練,就讓朕見識一番成果。”小皇上見曹國舅面上遊移不定的神色,話鋒一轉,“舅舅,這些年來确實是委屈你了,若是平亂有功,朕便可以撇開那些酸儒文生借機補償你了。”
曹國舅結結巴巴道:“臣領旨。”
徐松壽怒氣沖沖地堵住了黃徽文的去路,黃徽文露出詫異的神色。“徐大人,有何指教?”
“相爺真是好手腕,竟是拖了半個朝廷下水,将水攪渾。”徐松壽皮笑肉不笑,幾乎咬碎槽牙。
黃徽文神色悠然,仿佛在談論天氣一般:“天下沒有密不透風的牆,聖人親自召見你的事情,早已不胫而走。朝中衆臣自然要提早做好打算,我亦不會例外。”
徐松壽氣得七竅生煙。黃徽文的這一番話,幾乎在明晃晃地告訴他,小皇帝召見他一事,早就将他拉到與百官的對立面上去了。徐松壽一甩衣袖,顧不上告辭,便徑直走開了。
黃徽文微笑着目送着徐松壽的背影,隻是眼底平靜無波。禦史大夫本為監察百官直言進谏而舍,可惜徐松壽他做不來孤臣,也做不來诤臣。
月晦之夜,天地黯淡,相府管家黃山親自打開角門,黑色的身影倏忽閃入,來人掀開兜帽,正是相府的二公子黃毓蔚。
“帶我去見父親!”黃毓蔚匆匆丢下一句,黃山領着黃毓蔚向前。
子醜相交,黃徽文還未歇下,書房燃着一盞明燈。
“父親所料不錯,今日皇上果然在散朝之後,留下了曹國舅。”眼見黃山告退離開,順便從外面關上了門,黃毓蔚便迫不及待道,“據跟前伺候的宮婢所說,皇上初始大發雷霆,後來之事皆如父親所料。”
黃徽文手指輕點桌案,閉目深思,黃毓蔚坐在一側,抿了一口茶水。門外突然傳來嘈雜聲響,原是黃山與黃毓苗在争執。
隻聽見黃毓苗怒道:“我要去見父親!”随後門便被打開。黃毓苗的身上沾着濃重的酒氣和輕微的脂粉香氣,一個踉跄闖進門來,黃毓苗是長得最像黃徽文的兒子,星眉劍目,鼻若懸膽,朱唇皓齒,卻是最沒有腦子的。
黃毓苗未曾料到,父親的書房還有第三人在,而這人竟然是自己的二弟。隻見黃徽文與黃毓蔚二人皆将目光凝注于他,神色别無二緻的嚴肅,酒便醒了一半,借醉壯膽的心思便散了。
黃山跟在黃毓苗身後進屋,連連告罪:“老爺,老奴沒有攔住他……”
黃徽文向黃山比了一個手勢,黃山會意,獨自出去并再次關上了門。
“二弟,你也在啊。”黃毓苗讪笑。
“黃毓苗,你皮癢了!”黃徽文拍案怒道。
黃毓苗另一半酒也就吓醒了,原先鼓足的勇氣登時消去了一大半,心中打着退堂鼓。斜眼看見黃毓蔚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神情中甚至夾雜着一絲不屑。
黃毓苗怒從心起,又想起了方才酒席之上,吳謙和吳谌的囑托,咬咬牙硬着頭皮道:“父親,衆人皆知吳二弟與吳三弟是我們黃相一系的人,如今您在早朝中所作所為,怕不是要寒了所有黃黨的心。況且此二人與我交好,如今他們身敗名裂,我卻不能袖手旁觀。”
黃徽文伸手按了按太陽穴,隻覺腦中血管突突直跳,他緊閉雙目,不想同他說話。
黃毓蔚見狀道:“兄長此言差矣,朝中最忌結黨營私,父親身為百官之首,所作所為,不過是替皇上分憂,如今你說他們二人是咱們一黨,可謂是大逆不道之言,兄長還需謹言慎行。”
黃毓苗自幼便被這位弟弟壓上一頭,如今見他在父親的書房安坐,心知父親有要事與他相商。而自己身為長子,卻從未有過這般待遇,就連自己好兄弟遭難的消息,也是從他們本人口中得知。
因此,黃毓苗并不搭腔,隻向自己的父親繼續懇求。
“父親,他們是我的摯友,我與他們興趣相投,一見如故。”
“你所謂的興趣相投就是隔三差五赴席聚會,狎童欺女淫樂?若不是追查賣官之事,我竟不知你交上此等劣友。對方借着咱們相府的勢,大肆搜刮銀錢,欺男霸女,不過讓你嘗得些許甜頭,倒令你死心塌地起來,想着拉着全家一起墊背了!”
“我……”黃毓苗讷讷出聲。
黃徽文打斷了黃毓苗的話:“從明日起,你便留在留月院内閉門好好反省!”
打發走黃毓苗,黃徽文取下燈罩,親自修剪了燈花,将攥在手心的摩挲得發毛的紙片放在燈上,點燃了。火舌極快地吞噬了紙片,黃徽文松開手,紙片落入茶盞中,黑色的煙灰和零星的白色碎片同殘茶融在一起。
黃毓蔚聽到黃徽文低語:“天下恐怕真要亂了,我亦是難辭其咎。”
黃毓蔚驚疑不定,卻聽得父親繼續說道:“你我父子二人,隻得飲鸩止渴,坐看禍水東引。”
黃毓蔚緩緩道:“父親,若是任由小皇上細查賣官鬻爵大案,朝中難辭其咎者,十之七八。如果将這些人盡數革職查辦,這與朝廷自掘墳墓有何分别。如今我們隻是提醒皇上莫要忘了如今天下并不太平,至于小皇上選擇革了近在咫尺的臣子的職,或是誅了遠在天邊刁民的命,盡皆是小皇上的決斷,與父親毫不相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