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姓為楊,小皇帝諱信,他端坐明堂,未至而立之年,卻面色浮腫,眼下青黑。先帝駕崩後,由曹太後垂簾,曹太後宅心仁厚,母儀天下,盡心盡力輔佐尚在襁褓中的幼帝。
曹太後熟谙《女則》,自認後宮不得幹政,隻得依托娘家兄弟。
曹國舅一時大權獨攬,炙手可熱。然而曹氏子弟不成器者衆多,未等小皇帝掌權,朝中衆臣早已唯黃徽文馬首是瞻。
小皇帝的目光從曹國舅的臉上掃過,曹國舅神情恭謹地立在大殿不顯眼的一處,脊背佝偻着,面上顯出老态。小皇帝心情複雜,若不是曹國舅當年得意忘形,聽信門下清客進言,以巫蠱之術暗害李太妃之子,等到東窗事發,滿朝嘩然,他又怎會落到這般地步。
那人是自己的親舅,所作所為是為了自己穩坐皇位。如今朝堂正值用人之際,明明是自己的血親,自己卻不能重用他。小皇帝想到這裡,他将目光投向禦史大夫徐松壽。
徐松壽跪在殿中,脊背如繃緊的弦,他已經奏報完畢。皇帝緩緩打量着殿中的臣子,一名面生的低級官員毅然出列,他依稀記得此人應是今科狀元,隻聽他說:“臣呂揚附議,朝廷設立恩科,選拔人才為國效力。若是放任賣官鬻爵之風日盛,不但寒天下學子熱血,更是任由德不配位之人屍位素餐。”
此言一出,朝中臣子跪下大半。皇帝将目光轉至大理寺卿明铨身上,明铨跪下禀告:“臣替皇上和朝廷辦了不少案子,其中貪污受賄的官員不在少數。情節最惡獵者,要數河南一帶,曾經一氣拔出七個貪官。臣審問之時,其中一人竟然滿口胡沁。”
明铨面沉似水,心念極快。明铨在審理此案之前,曾經有刁民揭竿起義,後來城中禁軍派人鎮壓,勉強壓下民怨,竟是開了壞頭,各地效仿者蜂擁而起,以至于現在永州城為亂軍所據。
皇帝不悅地蹙起眉頭:“說!”
“臣惶恐,那人口無遮攔,竟說朝廷既然将買賣官爵作為生意,自己買下官帽,便是作為生意的本錢,不但要将本金賺回,更要從中得利才對。臣觀他竟然毫無愧悔之心,對百姓食土充饑易子而食的境遇視之不見。商人本色,利欲熏心罷了。”
“混賬!”小皇帝氣急,将手邊的奏章盡數扔下,衆人面面相觑後才紛紛下跪。黃徽文跪在百官首位,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肉中。他不露聲色,任由朝中大半視線彙集在他的身後。
其中就有徐松壽的視線,徐松壽心中冷笑,就算位高權重又如何,同衆人一般趴伏在地,也不過小小的一團。如今聖人深知黃徽文便是朝中最大的毒瘤,決意整治。
徐松壽放松下來,他之前擔心明铨不識時務,追随黃相,如今這局面可真算得上意外之喜。自己隻需再輕推一把,他便垂手可待黃徽文跌落的結局了。
徐松壽早已探查清楚了,黃徽文的門生衆多,利益關系盤根錯節,趟入渾水的人不在少數,他現在就可以報上的名字不下于十個。
“啟禀皇上——”偌大的朝堂有兩道聲音同時響起,黃徽文與徐松壽對視一眼。
“臣有要事禀奏。”黃徽文繼續說道,“賣官鬻爵之風猖獗,動搖吏治根本,臣日夜憂思,緣由在于朝中官員保薦的之舉推波助瀾。臣親自率領吏部衆人,整理出一份保薦者名冊,其中牽連者,不乏身居要職的朝廷命官,尤其是邱遠山,方若竹,吳謙,吳谌這四人牽連頗深。除此之外,另有九十二人涉事,臣已一一記錄冊中,請皇上禦覽。”
黃徽文的一番話不啻于一場驚雷。
這下朝堂衆臣惶恐騷動起來,心中波動最大者,除了被點到名字的官員,便是徐松壽了。
方若竹于去年正月上任鴻胪寺少卿,邱遠山官居正三品刑部侍郎,他們平日裡與黃相一黨并無往來,黃徽文報出這二人不足為奇,然而吳謙與吳谌兄弟二人平日與黃毓苗來往甚密,此刻被丢出來,大有棄車保帥之嫌。
“徐大人,老夫所要呈報的,都已經說完了。”黃徽文說完,示意徐松壽繼續剛才的奏報。
徐松壽的臉色極為難堪,他所要呈報的也正是賣官鬻爵者名錄,隻是名錄裡面隻有黃相黨羽。如今黃徽文斜插一手,釜底抽薪,自己倒像是跳梁小醜。
明铨官居大理寺卿,一對看人的眼睛自是極精極準,笑道:“看來徐大人與黃相想到一處去了。”聲音不大,卻足夠在場的所有人聽見。
小皇帝在高位上咳嗽了一聲,示意福海公公。福海會意,從黃徽文手中取來名冊。名冊在眼前緩緩展開,入眼隻見字體勁瘦清俊,正是黃徽文親自手書,小皇帝的眼睛卻盯在首行再挪不動了。
曹榮,正是曹國舅的名諱。
散朝後,面色陰沉的小皇帝令福滿公公請來曹國舅。
“舅舅,你若府中銀錢不夠,大可問我來取,何必摻合進這檔子事情裡。”皇上怒不可遏,扔下方才黃徽文呈上的名冊。
曹國舅誠惶誠恐地從地上撿起它,入目便是自己的名字,腦袋一空,連呼冤枉。
“冤枉?何年何月何地,事涉何人,都一一标明,你細細看來,可有半分冤枉你?”
“臣深知用人需要謹慎,每一位填缺錄用之人,皆是經過臣與下屬的細密審查。這些人受天資所限,科舉入仕無門,卻仍有報國之心,品行端方,都是可塑之才。況且國庫空虛,若不是諸如此類進項貼補一二,恐怕朝廷也快支持不下去了……”
“住口!”小皇帝被戳住痛腳,心中怒火燃燒更盛。
原來,黃徽文随名冊亦呈上奏折一封,竟是替名冊中人開解。賣官鬻爵自本朝開國以來便有例可循,衆人行此事亦有章法。然而自先帝時起,内帑空虛,内官大肆推行賣官鬻爵之風用來充盈銀庫。此風愈演愈烈,蔓延至前朝,以緻造成如今局面。
黃徽文在奏折中又是濃墨重彩談及眼下災民造反之事,此時正是朝廷用人之際,水至清則無魚等等,話裡話外竟是暗示小皇帝若是此時将涉事官員盡數拿下,恐怕朝廷無可用之人。
小皇帝雖然沉迷酒色不理朝政,但是他卻不傻,如今朝廷上下究竟是姓陳,還是姓黃,他還真拿不定主意,餘下之人不過是見風便倒的牆頭草罷了。如今他唯一可以倚仗的,隻有眼前的曹國舅罷了。想起黃徽文的奏折,皇帝心中一動,堆起苦笑将曹國舅從地上扶起。
“朕幼年失怙,唯有母後與舅舅二人竭誠相扶,如今母後也崩逝了,唯有舅舅可信。如今舅舅亦知,南方刁民作亂,若是舅舅願意親挂帥旗,朕可安枕等候佳音。”
曹國舅被小皇帝跳脫的腦回路吓得愣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