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還早,黃毓英估摸着如意園中的丫頭小子正忙着偷懶,如果自己現在回去,她們該又重新忙活起來了,若是自己回去和她們一塊忙,倒不如安安靜靜地看着别人熱鬧有趣。黃毓英打定主意駐足停下了腳步,正巧身側的攤主将蒸籠掀開,乳白色的水汽撲面而來,水汽蒸騰散去後,白花花的饅頭卧在濕漉漉的蒸籠内,黃育芩摸了摸肚子,遞給攤主四文銅錢,攤主用竹筷夾出兩個白面饅頭,用紙包好,遞給黃育芩。
黃育芩捏住紙包的一個角,打算放一會再吃。
新鮮饅頭剛剛出籠,不用攤主招呼,自然有人順着氣味圍了上來,攤主忙碌着招呼食客。黃毓英自覺地向旁邊走了兩步,其他食客将小小的攤點圍起來。
“小叫花子,别站在我的鋪前影響我做生意。”攤主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黃育芩好奇地轉過頭去,隻見攤位的左側,立着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孩子,頭發淩亂地束起,身上穿着滿是污泥的麻布衫,臉上沾滿了煤灰,一對招子亮得吓人,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黃毓英對這樣的情狀早已經見怪不怪,時局多艱,這些年旱澇相間,受災地區十室九空,餘者成為流民,就算在京城,沿街乞讨的窮人屢見不鮮。
黃毓英折回頭,溫言對攤主道:“大嬸,請給他兩個饅頭吧。”說完,便重新掏出了四個銅闆。攤主歎了氣,便又夾出兩個饅頭用紙包好。“這兩年來城内的流民多了起來,每日我的攤前都要路過百來個讨飯的。”言下之意便是,這事情是你我管不過來的。
眼前的小讨飯的和他差不多年歲,約摸十三四歲上下,接過饅頭也顧不上燙嘴,狼吞虎咽,三兩口就吃掉一隻饅頭,再三兩口,另外一隻饅頭也吃完了。小讨飯的看向黃毓英,漆黑的瞳孔亮而深邃,狼崽子似的,黃毓英心裡微微一顫,道:“你還要吃饅頭嗎?”
小讨飯的點點頭。
黃毓英買下了一屜饅頭,帶着小讨飯的找到了一處茶水鋪,黃育芩停下來,說:“你在此處稍候,我去去就來。”小讨飯的點點頭。黃毓英熟門熟路地踏入鋪子,料想茶水鋪應當不會輕易讓讨飯的進去,隻好請掌櫃将水壺和喝茶的粗碗拿出來,自己和小要飯的坐在路邊啃饅頭。不同于小要飯的風卷殘雲,黃育芩斯斯文文地咀嚼着饅頭,時不時地說着:“慢點吃,别着急。”“喝口水,潤潤喉嚨。”“夠不夠,吃飽了沒?”
就在黃毓英考慮要不要強行奪下小讨飯手中的饅頭,避免他撐死自己的時候,小讨飯的終于心滿意足地打了一個嗝。他已經餓了兩天了,餓得五髒六腑搜腸刮胃地疼,若是換在往年,他定會前往鬧市碰碰運氣,找幾隻肥羊,可惜眼下他身份敏感,不能教人認出來。
幸好今日遇上了這位小公子慷慨解囊,吃飽喝足,他分出心思悄悄打量這位小公子,看他裝束,應是小門小戶的孩子,現在他拿出錢請自己飽餐一頓,不知他回家後如何向家中親人交代。
小讨飯的将剩餘的三個饅頭鄭重地包起來,放在懷中,悄無聲息地蹲回黃毓英的身側,黃毓英感覺到兩道視線灼灼地盯住自己的側頰,黃毓英這才轉過頭來問道:“不吃了嗎?”小讨飯的搖搖頭,說道:“今日多謝這位公子,我吃飽了,飽餐之恩,至死不忘。若我有朝一日發達,一定會再來尋你。”黃毓英笑着搖搖頭,小要飯的唯恐對方不信,連聲問黃毓英的姓名,黃毓英想了想,依舊搖搖頭。
等到黃毓英咽下口中的最後一塊饅頭,自己早已蹲得腿腳發麻,在小要飯的攙扶下,他勉強站起身。
黃毓英這才發現,小讨飯的方才應該是餓得狠了,一直佝偻着背,現在站直了竟然比他稍微高一點,聲音還是變聲期的公鴨嗓。或許是飽食一餐的緣故,小要飯的方才臉上的頹靡神色一掃而空,露出原本的高昂精神底色,黃毓英改變了想法,低聲問道:“你現在有地方去嗎,若是沒有,若不嫌棄,我可以帶你回去。别擔心,我們家多養一個人也沒有關系的。”
小讨飯的看着眼前的小少年鼓着饅頭似的雪白小臉向他提出了邀請,心中有些猶豫,黃毓英的衣着打扮雖然幹淨整潔,但是看上去是尋常人家的料子,想來家中也隻是剛夠溫飽而已。況且自己身份如今十分麻煩,于是小讨飯的搖搖頭。
黃毓英失望地抿起嘴,低頭思索了片刻,小讨飯的瞧着他黑漆漆的頭頂,心裡有些怅然若失。
黃毓英在袖中摸索了兩下,小心地環顧四周,一步上前,将一事物飛快地塞進了小讨飯的懷裡。小讨飯瞪大了眼睛,隔着麻布衣料,摸到了沉甸甸東西,黃毓英連忙制止小要飯的将它掏出來的動作,低聲道:“别給其他人看見,現在街上流民比較多,若是你日後後悔了,十日後,同樣的時辰,我們仍舊在這裡再會。”
小讨飯的手背蹭了蹭臉頰,是剛才黃毓英貼着的地方,黃毓英安撫地沖他笑了笑。
黃毓英對後來的事情記得不太清楚了,那日的臨晚,突然下了一場雨,他隻得冒雨回去。等他落湯雞似的回到府中,相府中也忙亂成一團,黃夫人指揮仆婢收拾着院中晾曬的衣物和書籍。
黃安看到黃毓英淋成落湯雞的模樣,吓得差點暈倒,沐浴更衣後,又小心翼翼地端上姜茶,即便如此,當夜黃毓英便發起了高燒,黃相聽聞愛子病重,重金延請太醫問診。黃夫人冷着臉,發落了如意園中的大半仆婢。
黃毓英清醒過來後,與小要飯的十日之約早已過期,他閉目養神,斜靠着軟枕,吩咐守在榻側的黃安去喊黃平過來。黃安受了責罰,擋不住他興緻勃勃地說起黃夫人自丫鬟秋月的箱籠中搜出一枚戲水鴛鴦的荷包,聽到黃毓英的吩咐,立刻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下去了。
黃平按照黃毓英的吩咐,卻沒能遇見黃毓英口中的那個小要飯的。黃毓英大病一場,等到他能夠下床,已是七夕了。
那年七夕,黃相破天荒地撂開手中的政務,陪着自己的幼子,緩緩行走在朱雀大街,靜靜地欣賞京中的蘭夜。人流如織,皆是錦衣華服,二人都作平常裝扮,家丁護衛暗中潛伏保護,即便低調至此,依舊遇見同僚。
黃毓英瞧着相談甚歡的二人,低聲道:“我真不知父親究竟是為我,還是為這些人出府來的。”
黃平彎下身子,身材魁梧的他做出這番動作顯得有種笨拙的小心翼翼。他彎了彎唇角:“自然是為少爺。”
黃毓英不解:“父親平日裡總避開我與這些幕僚見面,如今出門在外,也是這般講究,将我幹晾在一邊。何苦來哉,我是他的兒子,日後撞面的機會還多的是。”
“……”
等到黃徽文與那人作别,卻并不急着回頭,轉頭折向一處,竟然買了兩包蜜餞。黃徽文親自遞了一包與黃毓英,囑咐道:“你幼時嗜甜,我愛你縱你,後來一口乳牙盡數蛀空,疼得嗚嗚直哭,我抱着你整夜講笑話與你聽,你可還記得。”
黃毓英當然記得,那時父親心中着急,放下手中的文書,延醫問藥。
“那時,看着你痛得直掉眼淚,我方才醒悟,即便我位極人臣,仍舊有無可奈何之事,我亦不能将你時時放在眼下。我兒當明白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思量行事須有章法。”
“孩兒明白了。”黃毓英埋頭靈巧地抽開了包紮油紙的細繩,瞧了眼,嘴裡嘟哝着,“怎麼就這麼點。”
黃徽文半蹲下身,拇指和食指合起輕輕捏了一下幼子的鼻尖,并不理睬他的抱怨:“我們接下來去投壺?”
黃毓英重新笑彎了眼睛,捉住了黃徽文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