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桂來之前打算待兩天就走,拗不過公儀林私下百般挽留,連哄帶騙就差最後一步威脅,還好安桂也想在都城過一回新春,沒等公儀林威脅的話出口就爽快答應下來。
安桂的樂趣之一就是坐在從早晨至傍晚都能照到太陽的廊下看冰清玉潤忙碌。那幾隻雀兒似的美人動作靈巧,聲音甜美,踩梯子挂燈籠時,纖細的腰肢晃的安桂暈頭轉向。
他那口水一樣黏稠的目光很不受冰清玉潤待見,有公儀、陶公子兩顆珠玉在前,她們不管從哪個角度都找不到把安桂看順眼的地方。
這是公儀林從公儀府搬出來後獨自過的首個元旦,非常好奇往年陶修在家中如何過新春,隔片刻就問:“你過年備些什麼吃的?最愛吃什麼?我讓司子去買。”“你蒸甜糕嗎?誰和的面?”“對聯誰寫的?今年你來寫成不成?”“我跟你一塊貼門神好不好?”……諸如此類有關過節的小問題,陶修皆老老實實滿足他的好奇心。
三人去集市買下無數印象中過年時需要的東西,又讓冰清玉潤蒸了幾鍋形狀各異的饅頭、甜糕,從一鍋鍋屜籠的輕煙裡感受過年的氣氛。就在三人以為可以過上一個沒有其他幹擾且又胡七八糟的新春時,除夕晚上,公儀達把侄子喊回了公儀府。
走之前,公儀林對陶修和安桂說:“我去去就來,你們放開了吃玩,有什麼需要隻管對司子說。”心底期盼陶修能等他回來一起守歲。
合家團聚的除夕,公儀府的廳堂裡擠滿族人。公儀林剛出現在門前就被人圍在中央,一來堂兄們心疼這個背井離鄉獨自在外為官的堂弟,二來這個堂弟走的比他們任何一人都遠。
不知這些堂兄平日裡是不是除了公務外就隻有生孩子一件事,晚一輩的子侄當中,至少有四個孩子是公儀林從未見過的,這還不包括坐在裡間女眷那屋的小女孩們。
一一見過禮後,公儀達命公儀林坐到他左手邊,這是極利于說話的位置,看來今日不光是簡單的族人團聚。
幾輪酒後,公儀達正襟危坐,直奔話題,“司子為何沒跟你一起來?”
“家裡來了兩位朋友,我讓司子留下招待二人了。”
“除夕夜居然還有朋友在你家中?”公儀達露出幾分不悅,“當初我不願你搬出去,但你又鐵了心,看看冷鍋冷竈沒個年味找起朋友湊合過了。”
“大伯,家中很熱鬧,來此之前我正要和他們一起放燈。”
“你不小了,我也老了。在我辭官歸老之前想再盡我所能好好扶持你們一把。”五個兒子恭敬地坐在公儀達面前,垂首靜聽,“你們能走哪條路、有什麼能耐我摸的一清二楚,在我為你們選的路上好好走下去,隻有兄弟同心,公儀家才能在這亂世中屹立不倒。”
“大伯剛過五旬,為何早早提到歸隐之事?”
“我是先帝舊臣,年歲漸重身體漸衰,聖上早有憐恤我卸任養老之意,況且,楊弘易、施中安等人結成一黨終日挖空心思讨聖上歡心,我們這些老臣嘔心瀝血為聖上做事,卻遠不及楊弘易腦瓜裡的奇思妙點和呈上去的幾首狗屁詩賦更讨聖上歡心。我和左仆射周燃都老了,大陳該在你們年輕人手中變強,喪失的疆土也該你們年輕人奪回來。”
公儀達突然降低方才那番話的高度,掃視五個兒子,沉聲道:“公儀家的将來都在你們幾人手中,明白嗎?”
“明白,父親。”
他把目光落在不吭聲的公儀林身上:“去年你拒絕先帝的好意錯失與公主締結婚姻的機會,幾乎把我氣死。周敬書素來與楊弘易不和,我替你想過,等你和周家姑娘成婚,周敬書自然和你結成一派,在朝中紮下的根就更牢固。我準備四月天暖時就去周家商議你成親的事,如何?”
周敬書是左仆射周燃之子,身居高職,他性格耿直火暴,與楊弘易是針尖麥芒一樣的對頭。若是公儀家、周家結親,兩大家族聯手,必然使制衡楊弘易的壁壘更堅固。
周家那麼多姑娘,不知公儀達要他與之成婚的是哪一個,公儀林發現自己像頭拉去配種的畜生。周家的府中必然有一個姑娘注定了要與公儀家的公子成親,是誰不重要,是美是醜、是善是惡也都無關緊要,成婚者的想法更不重要,隻要有這麼兩個人能結成一對就行。
公儀林在衆人都以為他默認的情況下突然開口說話,聲音洪亮,擲地有聲,所有人都安靜地看過來,“大伯,我有喜歡的人,我不會和周家姑娘結親。”
公儀達開口就問:“她是誰家的女子?”
“他沒有家世,就是一個尋常百姓。”
“我不阻礙你與她交好,但你的妻室必須是周家女子。”
“我絕不成親。”
這麼多年,公儀達鮮少聽到從晚輩嘴中說出違逆他意願的話,還這麼堅決。
公儀林的叛逆使他震驚,“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是你父親,沒有資格管你的婚姻大事?”這句話有平靜的怒意,像湖面下巨大的漩渦,公儀林驚慌失措,低眉垂眼不做掙紮。
“你中意的人是哪家姑娘?”
公儀林也跪坐在公儀達前面,聞言,他的雙手放在大腿上緊抓衣裾,骨節被勒的泛白,決定任性一把,要賭一回,豁出去一次,就在他把真話吐到嘴邊、對上公儀達威怒的視線時,忽想起眼前這個胡子花白的男人并非尋常老頭,他的慈眉善目是騙人的假象,威嚴狠戾才是他的本性,他曾是沙場上殺人不眨眼的猛士,大局上他果斷、兇狠,為家族的長盛不衰能絞盡腦汁動用極端手段。
決不能讓他知道陶修的存在。
“我現在不想說。”
坐在周邊的族人都“噫”的失望一下,他們豎起長長的耳朵可不想聽到搪塞的回答,很想知道讓公儀林違逆一族之長決定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人。
這時,公儀鸾把他從困境中解救出來,開口道:“父親,槐序的終身大事,怎麼說,二叔也該比您更有話語權,成親的事不必操之過急,等下次二叔來都城時再議嘛。”
公儀鸾臉色紅潤,有幾分醉意,一把摟過公儀林的肩,賊一樣奸詐地笑道:“我有件喜事要告訴你。”
“别告訴我你要當爹了。”
“嗳,你已經知道了?”
正說着,有個三歲左右的堂侄兒猛沖過來撲向公儀林懷裡,嬌嫩的喊他二叔,他摸着孩子腦門上兩個小發髻,暗暗感歎人人都在忙着生孩子。
公儀林在府中吃過晚宴、在燈火輝煌的院中看完幾場皮影戲、聽幾首曲子後才跟衆人散去。
街道上行人稀疏,燈火闌珊,陰冷的寒風割的臉疼,公儀林騎着馬踽踽獨行,無法将心裡的憂愁和壓抑排解出去,他偶爾站在一盞盞燈籠前,孩子氣似的對着光芒哈出白氣,望着白色霧氣蜿蜒向上騰空,消散在暗夜裡。幾滴冰涼的雨滴落在仰起的面頰上,他把眼角的雨水擦到指端,心道:今夜有雪。
從公儀府帶出來的一身疲憊必須找個對此負責的人,懷着由此而生的怒氣,公儀林決定把在公儀達面前沒敢發出的瘋施加到陶修身上,那才是罪魁禍首。
他騎馬狂奔,迎着冰冷刺骨的雨飛快趕回家中,絨華院還亮着三盞燈,兩盞燈在大門兩旁,一盞在司子屋中,其餘屋裡黑魆魆的很安靜。
司子一邊伺候他洗漱一邊講起他離開後家裡的熱鬧場景,提起陶修在絨花樹下舞了一段精彩絕倫的劍招,把冰清玉潤看得心曠神怡。
自始至終,公儀林都黑着臉不發一言,把腳盆裡的水濺的到處都是,“他舞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