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灼燒的一掌把陶修打了半醒,左頰的屈辱和疼痛點燃他那麼點不值一提的自尊,咬緊牙根從床上坐起,對準圖謀不軌的李頌揮出重重一拳,拳音落下,他又癱倒在床上,渾身似從冰窟拎出來顫抖不住,牙齒咬的咯吱作響,自小所受的恥辱足夠多,李頌欲行的不軌之事絕對是對他尊嚴的踐踏,讓他從人堕落成公子哥的玩物。
這怎麼可以,決不能讓自己成為那樣的人,就算死也不行!
李頌抓住陶修的頭發将之拎起,聲音極其溫柔,小聲蠱惑:“順從我,往後就跟在我身邊,我隻會比公儀景風待你好!”俯過身貼近陶修臉頰,“身為汝丘的一戶賤民,不要以為和公儀林有幾年交情就能成為平起平坐的朋友?在我眼裡,不對,在認識公儀景風的人眼中,你就是跟在他身後企圖高攀的賤奴,留在我身邊,我一定好好待你?”
陶修笑了一聲,突然擡手掐住李頌還在他頭上耀武揚威的手,猛的向後一撅,隻聽“咔嚓”一聲骨斷的脆響,李頌慘叫一聲松開手,站起來退後幾步。
陶修拖着松散的腰帶從床上站起來,搖搖晃晃走近李頌,抓起他的斷臂說:“手臂廢了就廢了。既然像我這樣的人無論做什麼都是高攀你們的狗,那我甯願高攀公儀林。”
艱難地走到門口喘息片刻,回頭警告李頌:“以後别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對付一個刀山火海裡爬出來的人,會髒了你李太仆的手,我幾次忍耐你的羞辱,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他的步伐東倒西歪,意識渾渾噩噩,在李府龐大的院裡還是摸索到拴馬的地方,他翻身上馬揚鞭奮蹄而去,在暮色降臨的青石道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蹄聲。
回京口,回大營,回庵廬,陶修想回去的願望極其強烈,強烈到公儀林的五指幾乎掐進他手臂的肉中去挽留,他抽劍欲斬臂,下了立即離開此處的決心。
公儀林緊緊握上鋒利的劍刃,逼視他:“隻要你敢走出院門一步,我發誓,今後我絕不會再見你。”想必是被緊張和憤怒燒昏了,立即後悔說出這句大話,臉上還挂着從李府匆匆趕回來時急出的汗。
“求之不得。”
從他指縫爬出一條一條鮮紅的血,這人好會威脅。陶修把視線從他手上挪開,今日所受屈辱和公儀林的強勢幾乎讓他的淚奪出眼眶。
“老醫工有信心治好你的傷,我拿到他寫的藥方,不要因為意氣用事耽誤拿劍的手臂,哪裡還有比我這裡更利于你養傷的地方?說服我,我就讓你走。”
還真有,他激憤的話音剛落,跑進來一個小仆急急地禀報:“公子,外面一個叫安桂的人求見。”
“誰?”陶修望向門外,公儀林望向陶修。
二人掀開衣擺同時朝救星跑去。
陶修想的是今後這條手臂就交給安桂了,能治好就治好,好不了就随之任之。公儀林想的是:安桂前來都城必然是沖着陶修來,牽住安桂就能牽住陶修。
“安桂!”
安桂正仰頭打量絨華院牆頭上兩株枯萎的雜草,都說深門大院難進,他沒想到絨華院守門的門子這麼好說話,麻溜溜進門通報去了。這一聲喊,安桂急忙回身,院門前的燈籠下一邊站着一個人,金黃色的光籠罩在他們身上,又端正又高挑,令他一時不知該先朝誰走去。
安桂把包袱往肩膀一搭,大步走到陶修跟前,眼中含笑,淚光盈盈,嘴唇緊閉說不出話,看見他恢複成這樣,安桂是真的開心。那日負傷的十八勇士回江矶營後,安桂隻能匆匆望上陶修一眼就忙于治傷去了,但那一眼,他看見陶修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面如死灰,脖頸上纏綁的布帶有厚重的血迹,他幾乎覺得陶修活不下來。
終于抽出空隙去找陶修時,周石告訴他,陶修已被人接走了。
這兩個月來,安桂日日都在心憂陶修的性命,終于在幾日前收拾包袱說要來都城見見曾經在他手下刷溺桶的兩個小夥子。
公儀林以小弟的身份朝安桂揖禮,摟着他的背感激道:“安桂,你能來找我,我太高興了,快,我們進屋。”轉頭對陶修面露勝利的微笑:“哥哥,快請老友進去啊,傻愣幹嘛。”
三人說說笑笑進屋,公儀林更是大笑不止:“我這小院還從未如此熱鬧過,盡是好友,如果張城、周石也能來就更好了,安桂,為何不把他們二人都叫上?”
“周石回汝丘去了,張城,我與他不熟嘛!”
“你這一路是怎麼來的?”
“我搭一條船行行停停耽誤兩天,下船後剩下的七八十裡路程我一氣就走過來了,生怕天黑前進不了城。”
“一路辛苦。”
見到安桂,陶修把今日在李府的不痛快都抛在身後,三人圍着火盆,在如春日一樣暖和的廳堂裡把酒言歡,挨餓受凍兩日的安桂喝下六碗滾燙的枸杞老鴨湯,直到把整隻鴨的骨架從嘴裡都吐一遍,才拍着滾圓的肚皮歪在席上發出舒服的歎息:“真飽啊,嗝——”
“年關近了,你怎麼沒回西海縣?庵廬事情多?”陶修見他此刻酒飽飯足,安逸舒坦,跟着一塊笑。
“夏天那會回過一次,就不想再費事。想到你身上的傷,有時我整夜都睡不着,決定來看你一眼定定心。此處果然有神醫,公儀公子肯定下了不少功夫。”
“安桂,以後就叫我景風,不必公子公子稱呼,倒顯生疏。陶修的命是他自己挺過來的,我能做的就是替他準備一張舒适的床。他恢複的很好,就是手臂——”說到一半,忽察覺陶修瞥來不耐煩的目光。
估計是又嫌他太上心了。
陶修慢裡斯條接着說:“我的左臂可能廢了,回去後要給安大哥添麻煩了。”
安桂忙把屁股挪過去,用他畢生所學在這條手臂上來回摸索,以期能突破難關達到一個新的高點,再說出令陶修放心的話,結果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把李府老醫工的藥方給我,回去我負責給你敷膀子,針灸之類的我也懂,放心,包在我身上。”
公儀林小心謹慎地問:“那會不會有一種幾率,就是你把手臂治的更嚴重。”
安桂平庸的醫術大家有目共睹,平常也就能解決頭疼腦熱、包紮止血,所用的藥方還是祖師輩傳承到他手中的,他懶的多年來沒有任何改進,也不肯學其他杏林大義嘗毒草,估計祖傳好幾代的藥方他能倒背如流。
他不服氣地翻個白眼:“陶修是誰,是我兄弟,我能拿他開玩笑?”
“曉得。怪我多嘴一問。”
安桂打第八個嗝時,在安逸松散的情緒下又想起一件事,手在胸口摸半天掏出一封信遞給陶修:“汝丘帶來的信,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