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儀林在船上“忙碌”一早上,早餓的渾身發軟,别說食物粗糙,連碗險些一起嚼了。來的第四天,他才有機會把掰腕賭輸時承諾的事付諸行動,周石湊熱鬧把兩個碗也丢過來。
張城一邊推卻不讓他刷,一邊笑問:“我能把你幫我洗碗一事講出去嗎?”
“随便,反正我的笑料無數,不在乎這一個。”刷碗的地方是用馬石槽改裝的,裡面的水渾濁還漂一層油花,衆人和他一樣,把飯吃得一點不剩,大大減輕洗碗的工作量。
午後,七八個人齊齊躺在大船的甲闆上吹着大風曬着暖和的太陽,他們說起八九年前吳大将軍北伐成功的榮耀,說起故鄉的玩伴,說起青梅竹馬的女子,還有将來能歸家的日期。公儀林躺在最外側,右邊是閉目靜聽衆人談天的陶修。他的手在甲闆上摸索,食指和中指像兩條疾走的腿,突然“走”到陶修手邊,一下子勾住他的小指。
陶修欲抽手反被他緊緊握住,兩人暗中較勁鬥了半天,直到張城翹起身子朝這邊問話:“陶修,到時候敢不敢往前沖?”
陶修甩不掉這隻交纏在一起的手,立即做賊心虛問他:“什麼?沖什麼?”
“你睡着了?和我一起打回沭陽郡去如何?”
陶修記得張城是北方逃亡過來的流民,家中人口全部死于周滅齊戰亂中。八九年前他随北方大批流民渡江來到江南,在各條街市的路口要過飯,品嘗過成千上萬家施舍的殘渣剩飯,就在他熬不住想出家當和尚時,江矶營征兵的榜剛好貼在他睡覺時用來遮陰的那面牆上,從此結束了辛南佐夢寐以求的生活。
他在營中沉默寡言,逮到東西就吃,勤苦習武之餘就是努力的長個頭,有時候陶修盯着他那像是沒受過委屈的高個頭會暗想:如果他沒要過飯,會不會比現在還高。
陶修毫不猶豫答複他:“必然要打回去,一身的本領就是為了等到那一日,奪回淮南。”落音後還補一句:“攻入沭陽郡。”
“是我的好兄弟。”這句話張城愛聽,但是朝代的不斷更疊,他現在有些迷糊,不知道殺自己家人的究竟是什麼人,找誰去報仇。讓沭陽郡兩日間就血流成河燒成火海的是周人,還沒等他把鋼牙咬碎,沭陽郡轉眼成了周國疆域。哪天他朝周人揮下大刀時,他們求饒呐喊:“我原來就是齊國的人啊!”那時,又該如何抉擇。
周石曬得快睡着了,甕聲抱怨道:“也不知這種日子何時是個頭,有家回不去,在此除了種地就隻能等着,還不知等什麼?”
公儀林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兵營保證足夠的人員才能防患未然萬無一失。綱紀敗壞人人思變,相侵相殺戰亂不休,我們能做的就是在營中居安思危,聽命朝廷聽命大将軍。”
隻聽右側的陶修笑了一聲,公儀林轉首問:“我說的不對?”
“你的口氣有點官樣。”
躺下四肢最長的潘猛還是那麼瘦高,他說話聲音又慢又鈍,很不聰明的模樣,趁着今日衆人都閑着才和窦冰跑來找陶修談天,聽到他們說起打仗的事,很鄭重地懇求陶修說:“哪天真要打仗,我能不能跟在你後面?”
這個潘猛空有其名,膽小怕事,行動又笨拙,要不是窦冰時常護着,衆人最愛拿他逗樂。陶修溫和地安撫他:“你我是兩個營寨的,在疆場上連面都見不着。你個頭高很顯眼,平日多付出些精力鍛煉體魄,把劣勢變成優勢,得閑時就來找我切磋,打仗隻能靠自己。”
“我愚笨,如何練都沒你們靈活。”
窦冰煩躁地斥他:“你的身高就是優勢,拿起長槍就是刺,挑刺敵人就跟挑隻貓一樣容易,先把力氣練上來。”
“嗯,說的是。”
這些人說着話,不覺日頭已偏移向西,金色的光開始平鋪千裡江面。他們把船上的東西收整幹淨堆回船艙,因精力太過旺盛,這些人忙碌說笑中時不時會伸手踢腿刀别人一把。公儀林數着了,企圖刀陶修的人有三個,都被他敏捷地擋回去,後來三人齊上,把陶修按在船闆上揉搡半天,都滾笑成一團。
公儀林倚在船壁看他們皮鬧,也品味陶修少見的開心的一面。不知為何,他心裡有些醋味,覺得此人從沒把真實的模樣在他面前表露過。
不過,夕陽的一半已墜落江面,暮色四攏,想到夜晚能獨占陶修的一切,那麼一切就都好說。
夜色漸深,公儀林渾身躁動靜燃,可能從清晨就盼着這一刻,這一日是他迄今為止渡過的最漫長的一日。雨聲中一聲聲濕膩的情/欲的低吟,黑暗中擁抱在一起赤/裸的身體,僅一次怎能輕易就餍足,他盼着黑夜盡快來。他化身兇獸,謹伏于地,将對懵懂無防備的獵物出擊。
但那隻獵物也是甘願的。
夜空星辰璀璨,那輪下弦月清亮柔和,和三月的夜風一樣令人沉醉。公儀林輕輕撫上陶修左肩的傷疤,沿着肩頸的線條緩緩向上撫摸,最後捧着他的臉說:“這裡的人都很質樸,我不強求你跟我走,但是你要護好性命。”
陶修撇開目光默不作聲。
四面牆壁把他們隔絕在這狹小隐秘的空間裡,同樣圈出僅屬于他們的樂園。輕柔的吻在陶修身上落下,他作出躲避的動作,望着半掩的窗戶,淺金色的月正懸在中間,突然問:“槐序,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公儀林用力抱住他,緊貼在他耳邊說:“以後不要說這種話。從小到大,從今往後,你永遠是我仰慕的人,絕不會變。”
纏綿和霸道并存,兩人汗濕了鬓角碎發,渾身虛脫,像打了場恢宏且原始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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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儀林在營中輕松又渡過兩日,心甘情願替張城、周石刷碗,也任他們拿此事去熟人跟前吹噓,完全融入這批将士當中,就在他還沒開始為五日後的離開傷神時,一封信函從建康快馬加鞭送來。
他來軍營的第六日,那個午後,他蹲在馬槽邊刷碗,對張城揚言說:“這是最後一次刷碗了,下回掰腕我絕不會輸你。”
“行啊,下回我還想試試二公子的武藝。”
陶修聽到這個提議忍不住笑起來。
張城問:“你笑我勝不了他?”
陶修調整好表情正色道:“單打獨鬥你勝不了槐序,他很厲害。”
公儀林意味深長地盯着陶修,點頭贊同:“嗯,我确實厲害。”
這時,公儀林的貼身侍衛阿八突然跑來,語氣急促:“公子,盧大将軍有急事催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