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至三月,江邊天氣尤為晴朗,穹宇澄澈,風柔雲輕。陶修已歸營近三個月,除了日常的調練外,諸事平靜。身邊有諸多熟悉的夥伴,日子總歸比在家中時熱鬧。
陶修閑散時常窩在安桂的庵廬,跟在他身後學藝,把脈問理,接骨縫肉,樣樣都能學個四五分。
一日午後,陶修正蹲在藥房熬藥,倚在門檻上曬太陽的安桂見他神态認真,忽然想起前年熬藥的另外一個少年,暖和的春光照滿安桂全身,他半眯着眼慵懶地問:“那年同你一起在西海縣做義士的少年人在哪?”這個問題僅是一個地位卑下的人對高門子弟會有一個怎樣未來的疑惑。
安桂如願得到一個吃驚的回答,陶修往竈底添了把柴火,轉頭回他:“你說公儀林嗎?他現今是東宮左衛率,領一千禁衛軍,前程似錦。”
安桂震驚過後重新閉上曬的懶耷耷的雙眼,笑了一聲:“唉,這人啊,要學會投胎。當初你們二人在燈明寺幹一樣的活吃一樣飯,我起初以為你們都一樣,看看現在,天壤之别啊。”
陶修笑笑不語,隔許久才滄桑感十足地說:“是啊,世道本就不公。”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再想起那個人,兵營的生活足夠辛苦忙碌,熟識的同伴又多,日子充實,隻會偶爾在深夜醒來時短暫的想起他。
“你和他還有來往嗎?”
“去年冬天見過一次。”
安桂十分奇怪,轉過身子問:“那位公子現在權勢不小,你們又自小認識,把你從這弄出去應該是件挺容易的事,你不會求他嗎?”
“弄出去?我不覺得我是牢獄般的困在此處,安大哥,我現在隻有在這裡才像個歸處。”
“呵,小子,你還是太年輕無知了。現在三月,江河水上漲糧草充足,又要開打了,你瞧着吧,等你見過真正厮殺的戰場就明白你們去年在熊威營攪動的波瀾其實隻是戰事的一角,真正的殘酷還在後頭。”
“安大哥見過?”
“見過,當時我作為一個收屍人,順帶尋找疆場上還能活着的兄弟,那叫一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一天下來,鞋縫裡踩出血水。”
“是,我能想象到。”
安桂見沒吓到他,繼續描述:“殘肢斷骸随處可見。你說這人腿人胳膊長在身上時怎麼看都順眼,一旦脫離軀體橫在眼前,血淋淋的能吓人半死,頭顱上的雙目盯着你,盯的你發毛。”
“看來你是吓的不輕啊。”
“我是在勸你有能力離開這裡時就盡早離開。”
正聊時,窦冰也來到庵廬,他站在門外大聲邀陶修去江裡洗澡:“三個月沒洗,身上實在癢的很,去‘白溜溜’洗一下?”
這無趣低俗的名字令人忍俊不禁,陶修搖手拒絕:“我洗過了,你們去。”
窦冰撓着後背走了,安桂沖他背影喊了一聲:“凍病了可别來求我熬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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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十二年有兩件大事發生,第一件事是梁國河東王蕭钰投誠大陳,天口郡、巴州等地并入陳國疆域。周國皇帝聽聞這個消息後震怒,在大殿裡破口大罵,揚言半年内揮師南下,先踏平梁國,再滅陳國的嚣張氣焰。
第二件事是四月大陳天子的駕崩。
三月是兩件大事發生前最為甯靜的一個月。舉國上下都沐浴在溫暖和煦的春日裡,京師的皇城已許久沒有收到從各郡縣呈遞上來的戰報,公主們和貴女結伴交遊,太子除了給皇帝侍奉湯藥外都和侍讀、老太傅講經研史。
公儀林趁此大好時光把去京口的路程規劃數次。他起先計劃乘船順流而下,沿途觀賞兩岸風貌又能直達京口,但司子提醒他初來建康時遭了四五天暈船的大罪,他立即狡辯說:“我那回在坐船之前就病了,波浪侵襲病上加病,這次不同。”
司子明知故問:“哪裡不同?”
最終出發時還是改乘馬車。哪曉一路上道路不平,兩天颠簸下來也暈的夠嗆,且又行速緩慢,公儀林在車中不時掀開車帷看行至何處,後來實在煩躁,搶了司子的馬迫切地絕塵而去。
三日後的午後,公儀林一行人終于到達京口江矶營。
朝中官員出現在兵營,從表面上看絕對是件大事。公儀林本想低調行事,但出入兵營需出示腰牌,不暴露身份就寸步難行,為省掉麻煩,他索性讓侍衛先趕去城中給盧思苌送上一封拜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