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彪所記得的為數不多的幾人中，辛南佐竟算上一個。二人在小院的南北方向各坐一個，陶彪躺在黑乎乎的厚被褥中半眯着眼，難得的神氣活現，辛南佐則盤腿坐在絨花樹下的破木桌上撚着佛珠，傲慢不遜。兩人都露出厭棄的眼神。
陶修趁着午時的暖陽打了熱水給陶彪泡腳，辛南佐嫉妒憤怒：“我也要泡。”
陶彪的雙足像幹枯的木頭，仿佛丢進火裡就能燃燒。陶修幫他擦洗幹淨重新塞進厚被褥，又端了白粥給他喂下，陶彪用沒剩幾顆牙齒的嘴小心虔誠地磨着鹹津津不油膩的魚肉，發出貓一樣滿足的呼吸聲。
狸貓聞見腥味渾身炸毛在陶修腳邊蹭來蹭去，他忽又想起從西海縣帶回來的母雞，正想着，剛好那雞下了蛋從窠中一驚一乍走出來要吃的。家中的一切還似從前一樣平靜。
辛南佐對徒弟的“孝心”露出鄙夷，左一句“哼”右一句“哼”，陶舒問：“辛師父，你鼻子不通氣嗎？”
“哼——”
日落之時，辛南佐向陶修招呼一聲就走了，走前叮囑徒弟：“等你回京口我就回來，不要問我去了哪裡。”
“要過年了，師父不留下一起過個年？”
“不必。”
辛南佐的身影與夕陽消失在路盡頭，陶修喃喃自問：“你究竟有沒有家，不在玉河村的時間你究竟去了哪？”
家中的瑣事都處理完并服侍陶彪睡下後，兄妹二人才坐在桌前訴說這一年的近況。陶修把鹹魚切段分成六份，讓陶舒明日送給一年來對她有所照應的鄰裡。
于餐餐寡淡無味、鹽比金貴的平常百姓而言，鹹魚貴重在其鹹味上，也是陶修耗“巨資”買下的珍品。陶舒撐着下巴望着油燈下認真平分鹹魚的哥哥，心裡舒暢高興：“你在家真好，我不必在夜間提心吊膽，家裡還是有個成年男子好啊。”
陶修切魚的手停滞一下，很無奈很愧疚：“是我不好！”
“你又來了，不要事事都責怪到自己身上，沒有你阿翁也會癱瘓在床，我跟在他身後哪有機會長到這麼大，于我而言你比他更重要。”陶舒說的心平氣和，語氣平緩，令陶修少了許多愧疚。
“還有兩件事，我要對你說一下。”
“何事？”陶修坐在對面冷靜地等着，生怕等到小妹被人欺負的消息。
“第一件事是關于江良，他經常會來此幫忙照顧阿翁。但是我與他行得正做得直，絕無令你蒙羞的事。”
陶修松了口氣安撫道：“你與他已定了親事，這也是我敢把你放心交托于他的原因，于公序良俗上講，你們的見面交往不會讓人閑言碎語。還有一件事是什麼？”
“另外一件事是沈鐘。”
“他？”陶修把手中的菜刀緊了下，“他要幹嘛？”
“你别急。沈鐘的娘子李氏，這半年來常攜婢女來我們這草屋做客，她為人溫和有禮，我們在一起也能說上幾句話。她常送我市面上女兒家極愛的東西，我起初不肯接受，但她說是受人之托，若我不收她便不好交代。沈家偶爾會派人來我們家屋前屋後巡邏，其實我一眼就看出巡邏的人意在保護我。”她用明亮的眼眸盯着陶修，說：“我收了李氏東西和巡邏人的出現，擔心我們會受沈家拿捏，就捧着東西登門還回去，結果是公儀夫人出來見的我。”
“公儀夫人？哪位？”
“公儀林的母親。”
“怎麼會是她？”
“我第一次見到那樣雍容華貴的夫人，見她面容和善，我竟一點都不怕她。那日可巧是公儀夫人去沈家做客，她告訴我李氏平常的照顧以及經常出現的巡邏人其實都是拜公儀公子相托。公儀夫人說你救過她兒子的命，公儀林便拿我也當自己的妹妹待，讓我盡管領受他的好意就行。阿兄，我該不該受他的好意呢，東西我從沒碰過，都收在箱中？”
“從何時開始的事？”
“你去兵營沒多久。 ”
陶修笑道：“既然是公儀林的好意，那你就領着吧，但時刻保持清醒。”陶修把鹹魚分好後，擦淨雙手，從包袱裡拿出白日在汝丘集市上買的胭脂等物遞給陶舒，“我也給你帶了東西。”
陶舒一樣一樣展開擺放在桌上，聞着布匹上沾染的魚腥味笑說：“都是你身上的味道，鹹魚味。”
她輕輕捏起一對耳墜放在油燈下細看，耳墜是形制簡單金鑲玉，做工雖不是上乘，但在燈火照射下流光溢彩奪人眼目，她露出少女清新可人的笑意，感歎道：“阿兄，真好看啊。”
她粗糙的手與那張稚嫩漂亮的容顔極不相稱，陶修心裡酸澀，溫和地笑着：“我以後再給你買比這還好的。”
“我們家好像過得越來越好了。五年前他們還都欺負我們，他們罵你輕賤你，還差點燒掉屋子。不知從哪一刻起一切都變了，是不是因為我們長大的緣故？”她一邊試戴耳墜，把過去的辛酸說的微不足道。
“等我立了軍功，還會變得更好。”
“不要。”陶舒緊張地捏着耳垂，眼眶突然就溢出兩汪清泉：“有軍功的人非傷既殘，還有撫恤金和屍體一起送回來的，我不要大富大貴，我要你完完整整的。”
“說哭就哭，我有你這個妹妹在世上怎敢輕易就丢命，快把眼淚擦擦早些回去睡。”
年關将近，要忙的事情越來越多，先是江良聽說未來的舅老爺回來，登門拜訪了一天，江良暗搓搓提起要迎娶陶舒一事，陶修以長兄如父的姿态說此事再考慮。幾間屋子要清掃去灰，兄妹倆買了白紙将牆和窗戶糊了一遍，屋内立時通透明亮。
陶修又将兩間茅屋的頂加固修葺一番，還有蒸饅頭、給陶彪洗澡過節這些可大可小的事，日子過的很快。就在他們備好樸素的年貨等着新的一年時，陶彪突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