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明昭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見到那個人悄悄地給植物間的植物澆水了。現在是晚上近十一點,林任和楊峥終于答應滿足李煊的願望,一下晚自習就被李煊拉去剃頭了。他本來和程一諾一起回去的,半路想起來落下了一份英語作文模闆沒有拿。他習慣在睡覺前把固有的背誦素材過一遍,沒有這份東西可不行。
他讓程一諾在校門口等等他,自己一個人先回教室。
他從樓梯拐角處悄悄出現,看見年輕美好的靈魂在侍弄垂垂郁萎的花。
她神色很嚴肅,做的事明明是很普通的灑水,表情卻總是很凝重。和以前一樣,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會左顧右盼,像是時刻在提防些什麼人。
驚弓之鳥般讓人有輕易拿捏的錯覺,宴明昭卻知道這個人骨子裡有着怎樣的執着。
教室裡面零零散散沒什麼人了,教室的燈光影影綽綽投射進植物角,她隐秘于暗中,宴明昭隻能通過今夜的蟾光将她的面容看清楚。天上玉蟾衆星環繞散漫夜幕,校園蟲聲疊疊,它們的歌聲徹夜不眠,像秋風前僅剩下的晚夏禮歌。
不出意外的,在他出現的第一秒,那個人就倉慌擡頭,看見是他,反而如釋重負。宴明昭走進那個人,看着葉子黃怏怏的植物,有些枝幹有被明顯修剪過的痕迹。他問她,“語文科代,最近這植物怎麼感覺精神氣越來越差了?”
語文科代擡頭,厚重的鏡片裡有很複雜的情緒。說話是一如既往的輕緩,這次的回答裡有些悲涼,“氣候問題吧,立秋之後它們都會死掉的。”
宴明昭不知道為什麼今夜的語文科代那麼消極和悲觀。前幾次他見到她,就知道之前開學看到被精細打理的植物是出自她,他覺得很驚喜,因為他知道這是個平時不顯山露水的人,卻不知道她有這樣的細心去照顧沒有人在意的盆栽。
他記得她,她和程一諾的高分作文經常會以年級的模闆卷展覽在榮譽欄上,她的字很漂亮,寫的高分文章也能看出來文學功底很厚,知識儲備很豐富。宴明昭站在榮譽欄前讀了她的文章,明明隻是一篇再老套不過的題材,出題人說追求人生意義,在千篇一律的應用模闆裡,她和程一諾的文章算是别出一裁。而宴明昭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她寫的其中一句——
他人鄙夷的遠方,我甯願割掉我的頭顱追随。縱使我肝髒被現實的雄鷹掏出,我血管被貪婪的野獸撕穿,我的屍體被苦難的百蟲噬吞,我不悔。
原話實在是太血腥了,所幸她能自圓其說。宴明昭通篇看下來,心裡一邊感慨她的筆力之強,一邊又覺得似乎全文隻有那一句話才是跳脫試卷之外的——她内心最真實寫照。
第一次見到她,他說她把這些植物照顧地很好。
她當時眼睛亮晶晶的,厚重的鏡片也擋不住眼裡的光。她回複他,我之前也看見你偷偷給它們澆水了,你也不想它們死掉是嗎?
宴明昭錯神,直覺内心的擔憂在這個人眼裡無所遁形,艱澀又不知所言謂誰,“上一屆的人走光了,隻留下它們,被人遺忘了就很容易死。”
因為這句話,那個人對他沒有對别人那麼提防,像是很能理解他,無形中像把他與自己歸為一類。
現在的宴明昭望着那些植物,眉頭緊鎖,不久後臉上烏雲散開,“可以把一些種子留下來,反正春天總會來的。”
語文科代遲疑的點點頭,“冬天死掉一次後,來年春天就能複活……”
宴明昭這個時候還不知道她說這句話的深意,等到明白了的時候,她手腕上脈搏蔓延出的紅花已經在無人知道的廁所裡搖搖欲墜,廁所裡面的她用自己的血寫下來那些讓人難過的真相,字字泣血,筆筆絕望,聲聲混淚,而春天還那麼遠。
……
校外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發廊,。上挂明光爍亮的“XX美發店”五字,兩旁紅白藍三色燈柱不斷做圓周運動,大敞的玻璃門上大咧咧的貼着花體的”歡迎光臨“,一些土到不行的格言緊跟在旁邊。
十一點多了,這家理發店剛剛結束今夜在店裡的最後一個腦袋。守店Tony利索地用柔軟的海綿擦掉雇主後腦勺上的碎發,搭配吹風機一吹。約莫兩分鐘左右,守店Tony确定沒有明顯的碎發後,大手一揮掀起圍在年輕雇主脖子上的圍布,神情麻木地收拾工具,告訴還在緊緊閉眼的雇主,“可以了。”
聞言,兩個十七八歲穿着明德高中的少年一臉好事地湊上去。頓時,座位上的人被左右圍住,而還坐在理發店專用的椅子上的人始終不敢睜眼,乃至一動不動,幼稚的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避事實。
楊峥覺得剛剛剃完的腦袋一熱,像被人挑逗式地吹了口輕飄飄的氣。
楊峥吓得眼睛閉地更加緊了,五官用力猙獰成“我不要啊”的回答,眼尾都被擠壓出幾條細細的褶皺。
李煊嗤笑一聲,直接上手摸了一把。
啧,還行,就是還是有點刺手,顯然沒有剃得像他的那麼幹淨。不過……這也夠樂呵好久的了。
“哇塞,楊峥鴿鴿~好信守承諾啊,我好開心啊。”李煊捏嗓子,故意惡心人似的沖楊峥得瑟。
而另一個被迫發型受害者——林任傻乎乎地在一旁笑。他摸了摸自己剛剛剃掉頭發的腦袋,煞有其事地又摸了摸楊峥的腦袋,總結出來:“媽的,這個發型真的是誰剃誰搞笑。”
楊峥還是不說話,隻是肩膀的起伏證明他現在心靈的脆弱程度。
沉默,閉目,塞聽。
李煊可不會放過好不容易被他忽悠來的人逃避現實。伸出兩手,左右開弓地用大拇指和食指硬生生撐開楊峥抗拒的眼皮。楊峥拼命地想掙紮,不停地将身子往後拱。他動作太激烈,而這店裡的椅子是靠背的,在怎麼往後躲,都逃不過後背被迫靠上椅背的命運。李煊吹了個口哨。林任就很識相地伸出胳膊肘死命抵在楊峥胸前,勉強算是止住楊峥的動作。
于是楊峥在明亮的理發店裡,被自己的好兄弟壓在椅子上,強制扒拉開自己的眼皮,掙紮中眼眶酸澀,身體肌肉都叫嚣着拒絕,卻還是勉強看清了自己的新發型。
呼——
楊峥在看清的那一刻還是現在認命放棄抵抗,激情小夥秒變肌無力。
等緩過勁,楊峥憤憤咬牙,“李煊,收收你的牙吧,都笑成什麼樣子了,你個騙子。”
李煊:“我怎麼了?”
林任撇嘴,在這件事上必須和楊峥統一陣型:“我靠,我現在和楊峥有足夠的理由懷疑你前一段時間的傷心難過都是假的。你小子,一答應你了,三更半夜也要看着我們剪完你才開心是吧,剛才我剪完就發現了,你就隻是想我們陪你剃發是不是。”
楊峥愕然,“你剛才剪完就發現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林任:“咳咳,那個時候,一個推子剛過完你的後腦勺……”
楊峥暴起,“啊啊啊啊,我、的、發~”
好一個一語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