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還沒一撇呢。”面對詢問，吳芳芳都這麼回答。
“那你在追他？”
她從不否認，“嗯，差不多吧。”
有人說他們般配，自然也有不少人，跟那夥吸煙男一樣嘲諷，理由無非還是那個荒謬至極的——
蔣宏進喜歡男人。
蔣宏進才不喜歡男人，他喜歡自己。或者說，他肯定對自己有好感，吳芳芳一直是這麼認為。
要不他怎麼總是送她回家，還對她露出那樣的笑容，甚至自己沒有經過他的同意就去擁抱，第二天見了面，依然和平常一樣同她打招呼。
可是，他是不是有些過于禮貌了？
吳芳芳不知道用禮貌來形容是否合适，總而言之，跟利群紅霞，還有廠裡其他幾對情侶都不一樣。
他們之間彼此都在朝對方靠近，而他們……隻有她在靠近他。
哎，可能每個人性格不一樣吧，蔣宏進又是出了名的腼腆，那就自己再主動點。
他那麼好的一個人，我拼命去抓住他，應該的！吳芳芳如是想道。
不能再拖了，師傅說得對，戀愛得談。于是乎，這天下班，吳芳芳直接來到車棚，守在蔣宏進的自行車邊。
“這周日，你有空嗎？我們一塊兒去人民公園散步吧。”
說是散步，其實就是約會。
英利群他們一直在旁邊撺掇，“快答應啊，宏進，人姑娘都開口了！”
吳芳芳很難描述蔣宏進臉上的表情，沒有害羞，沒有為難，更像是想通了。
“好。”
那天之後，吳芳芳每天都跟鄰居姐姐學習化妝。
她學東西很快，兩個晚上，已經能給自己拾掇得有模有樣。她們又花了兩天的下班時間去逛商店，挑選出一整套女士套裙。等到周日，更是起了個大早，鄰居姐姐借給她耳環和發箍，還幫她燙卷了頭發。
穿上買來就塞在床下積灰的小皮鞋，看着全身鏡裡的自己，吳芳芳簡直驚呆了，
原來我也可以這麼漂亮！
她提前半小時就到了公園門口，等到了點，蔣宏進還是沒來。吳芳芳有些擔心，心想他是不是後悔答應了。
好在十分鐘之後，一個穿着不合身西裝的熟悉身影出現在馬路對面，她興奮地朝他揮揮手，那人便快步朝她小跑過來。
“對不住啊，讓你一個女孩子等我。”
她這才放下心來，照着鄰居姐姐教的那樣，溫柔地莞爾一笑道：“沒關系，我也剛到。”
兩人一起走進公園，默契地拉開一米距離。吳芳芳在心裡琢磨，那套不合身的西裝她沒見過，很明顯是問别人借的，看樣子為了今天的約會，他也花了不少心思。
他心裡有我。
得出這個結論，吳芳芳轉過頭，盡量不讓蔣宏進看到她得意翹起的唇角。
路過糖畫攤，蔣宏進主動提出給她買糖畫。可惜就差一點點，吳芳芳沒得到想要的鳳凰。
不過，現在這個圖案也不錯，她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欣賞，隻要是蔣宏進送的，她都喜歡。
坐在湖邊時，吳芳芳想喂一塊糖給他，卻把人吓得驚慌失措。
她原本雀躍的心情像被潑了盆涼水，但還是穩了穩心神道：“麗芬和她男朋友在食堂也是這樣互相喂的。”
蔣宏進眼睛都瞪圓了。
“好好好，我知道，你還不是我男朋友。三天，三天以後，老地方，我等你答複。”
她還“威脅”蔣宏進，讓他必須來，不然就把他踹進湖裡。她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自信，她甚至根本不确定對方到底會不會答應她，隻是悶着頭，去赴那場答案未知的約。
*
吳芳芳氣壞了。
她在湖邊等待的時候，又碰着那些惡心的男人。這一次，他們罵得更難聽，說蔣宏進是娘炮兒，二椅子，說他在公廁裡得髒病……
甚至把喜歡他的她也貶得一文不值——長得一般，家裡一般，說她是因為條件差才不得不作賤自個兒，找蔣宏進那種被人……被人……
她追着他們砸石頭，把人趕跑之後，氣喘籲籲回到原地等着。
心裡總有種不祥的預感。那個時候，吳芳芳隻覺得是被氣得。
蔣宏進來了，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平靜。
一見着他，吳芳芳受的氣消了大半，臉頰也紅了。不光因為喜歡他，吳芳芳覺得，蔣宏進有種超能力，能讓人在靠近他時穩定心神，撫平焦躁。
可她今天就是沒來由的焦躁，做了好幾個深呼吸都沒用。
“你怎麼了，剛才好像在生氣？”
想到那些人，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可是，她沒法完整地在蔣宏進面前複述那些話。
“沒關系的，讓他們說吧，你不用為着我的事氣着自己。”
“可是他們老欺負你！”
蔣宏進搖搖頭，“這種人哪裡都有，你越氣他們越來勁。而且，芳芳，你是個女孩子，為了我一個男的出頭，還經常來找我，這樣，不太好……”
吳芳芳終于慌了。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為什麼不好啊？我們都一起去……去公園玩了……”
接下來的回答徹底給她宣判“死刑”。
“我想還是不要再浪費你的時間了，芳芳，對不起，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他說這句話時，是前所未有的果決。
吳芳芳的頭腦空白了一陣，她沒有概念，隻知道自己哭了。
“對不起，芳芳，你是個好女孩，是我配不上你，你值得托付給更好的男人。”
“姐姐說過，男人要是沒看上女人，就會說自己配不上她。”
她雙目失神地喃喃道。
蔣宏進的表情一下子焦急起來，他甚至做出握住她的肩這一動作——
他是在關心我嗎？
“芳芳，我不知道别的男人怎麼想，但你是我見過的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女孩子，我——”
“你騙人！”
吳芳芳再也忍受不了這些話，像在可憐她。
她的内心一下子升騰起一股怒火，伸手把蔣宏進推開。她力氣大，對方被推得甚至向後趔趄了幾步。
“你也覺得我長得不好看，沒有紅霞那麼漂亮，也不像我姐那麼有文化……是，我是一般，家裡也一般……從小别人就笑話我家，連個男人也沒有，冬天都燒不起炭……”
她哭得太厲害，以至于說話斷斷續續，“你有文化，有前途，要是跟我在一起，就不可能像小王那樣，被廠長的女兒看上……”
蔣宏進急得從臉紅到脖子，更像是生氣。從不大聲說話的他，居然高聲打斷了吳芳芳的話：“芳芳你這是說的什麼胡話啊！你可以罵我，讨厭我，但是絕對不能像這樣貶低你自己！！”
“哪裡是貶低！我說的就是事實！我要什麼沒什麼，除了喜歡你的這顆心！！”
兩人對着喊，和吵架一樣，從認識到現在，還是第一次。
她蹲下身，把頭埋進膝蓋，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
反正他都拒絕自己了，也就不需要再維持形象，哭吧。
她心裡很亂，唯獨一個念頭十分明确——當下的情緒當下發洩完，而且，人的想法是會變的，萬一以後，事情又有轉機呢……
“芳芳，不哭了。你真的很好，是我該死，我……”
蔣宏進的聲音清晰地從頭頂傳來。
“我是……同性戀。”
也許數九寒冬踩碎冰面，跌入冰冷的湖水，也不過如此。
她不記得自己怎麼起身的，隻記得她平視蔣宏進那雙悲涼的眼睛。
他用比剛才更大的聲音喊：“對！我就是他們說的那種人！！”
這句話像一支利刃穿過吳芳芳的心髒，她幾乎快要站不穩。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
她的眼前突然浮現起車間那些人描述的畫面，在公園公廁裡，飛滿蒼蠅、氣味難聞的地方，昏黃的燈光下，一個男人像發情的野狗那樣，騎在另一個男人身上……
吳芳芳感覺胃部一陣痙攣，她好想吐。可是，可是，也許是還未消散的喜歡，令她沒有辦法在蔣宏進面前展露那種狼狽的模樣。
上回她從蔣宏進那邊拿走的那塊沾滿油污的手帕已經洗好了，今天特地帶過來還給他，此時正裝在她的口袋裡。
一想起晾幹以後，她還放在鼻子下用力去聞，蔣宏進身上好聞的洗衣粉香和陽光味一同鑽進她的鼻腔裡，這在當時令她感到無比的幸福。
此時此刻，與他有關的一切，全都令她感到深深的……
惡心！！
她把那條寶貝一樣的手帕揉成團，狠狠摔在蔣宏進臉上，然後轉身，以人生中最快的速度，逃離那個人身邊。
她去廁所把胃裡吐空，然後請了兩天假。從那天晚上開始，不吃不喝不睡，隻知道躺在床上望着天花闆，任由眼淚順着太陽穴滑落。
要不是媽跟着擔心了兩天，還說要去找領導，吳芳芳是決計不會去吃那碗面的。
餓死算了。
回到廠裡，好長一段時間，她表現得像在菜市場殺了三十年魚，再沒人見她笑過。
她沒日沒夜地悶頭鑽研技術，進步飛速，在廠裡的職工技能大賽上拿了一等獎。那天是廠長給頒的獎狀，還有一台電風扇，100塊錢獎金。
站在台上拍大合照的那一刻，吳芳芳終于露出笑容——總不能廠長都在笑，她冷着一張臉吧。
可她心裡想的卻是，宏進，我第一時間就想跟你分享，你……現在在台下看着我嗎？
回家的時候，她遇到了難題——她沒有自行車，電風扇太大，不好搬回家。
正當她站在路邊糾結，有人停在她身後。
她這才醒悟，原來自己已經到了隻要蔣宏進出現在她周圍，哪怕不出聲，她都知道是他的程度。
但先前的歡喜，悸動，已經差不多快要消失。吳芳芳深深歎了口氣，她從來沒有像先前那樣喜歡過一個人，甚至根本沒有喜歡過别人。
“要我幫忙嗎？”
吳芳芳點點頭，把電風扇箱子打橫放在自行車後座上。蔣宏進從袋子裡掏出一卷塑料繩綁牢固定，然後推着車往工廠外頭走。
吳芳芳就跟在他後頭，最終視線還是止不住地落在他的背影上。
他好像瘦得有點多，肩胛骨把襯衫都撐出了形狀；也是奇怪，大家都穿短袖了，他怎麼還穿着長袖啊？
到家樓下，吳芳芳把電風扇箱子抱下來放到地上，兩人這才有了那天之後的第一次對視。
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卻又覺得還是得說點什麼，于是道：“你瘦了。”
蔣宏進沉默片刻，答：“你也是。”
周圍空氣的流動放緩，吳芳芳突然很想逃，想連招呼都不打，直接抱着東西跑回家。
“芳芳，恭喜你，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拿技術能手。”
按理說，她應該答聲謝謝，可看着蔣宏進的臉，總感覺說不出的奇怪。
他好像有種強顔歡笑的強撐感，眼下有一層淡淡的烏青，明明以前都沒有的，因為他作息很健康。
他以前也瘦，但現在看，臉頰都凹陷下去，面色也透露着疲憊，眉心還不舒展。
是兩人斷聯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吳芳芳最後還是忍不住問：“宏進，你還好嗎？”
蔣宏進像受到驚吓一樣，微微一怔，如果不是吳芳芳觀察他特别仔細，都不能發現他身體的細微顫抖。
“我很好，很好。”
見吳芳芳仍眼含疑慮，蔣宏進這才吐露實情，“身體底子不好，老毛病又犯了，沒别的，就是虛……”
說完，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面色一滞，一張臉頓時刷白。
“真的！是身體原因，不是别的。”
吳芳芳一下子就明白他為何會反應這麼大了。
“我沒多想，你放心，雖然……我們沒能在一起，我始終是相信你的。”
說完，她扯動唇角，淡淡一笑。
差不多該回家了，她雙手抱着紙箱，道别之後準備上樓梯。剛上一階，她轉回頭，蔣宏進還站在原地望着她。
“明天下班，老地方見。”
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