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着二八杠的蔣宏進主動和她打招呼,“芳芳,你找我有什麼事呀?”
吳芳芳把袋子直接塞進自行車前筐,“感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
蔣宏進慌忙推脫:“這怎麼行!我不能收!”
“為啥不能收,瞧不起我?”
她佯裝生氣隻想逗逗他,卻見蔣宏進的臉色一下刷白,仿若聽到多麼惡意的威脅。
吳芳芳也有點慌了神,生怕自己弄巧成拙,趕忙喚了聲他的名字。
蔣宏進這才回過神,可表情依舊十分為難,“我怎麼能收姑娘的東西……”
“嗐,瞎操心這個。”
說着,吳芳芳低頭翻翻袋子,從裡頭取出一包餅幹,拆了邊吃邊走。
蔣宏進推車跟在她身旁,兩人走得很慢。吳芳芳知道,是因為自己刻意放緩了腳步,蔣宏進都是跟着她走的。
他這不急不躁的性子是從小就有的嗎?她可聽廠裡不少人誇過他,講他做事情很有條理,總是有條不紊地把工作辦妥當。
“宏進,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嗯,你說。”
“你爸爸媽媽是做什麼的呀?我聽人說你一個人住,他們現在在哪?”
蔣宏進遲疑了一秒,“他們是地質研究所的研究員,一次外出考察出了意外,沒了。”
“啪”,吳芳芳手裡的餅幹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我不是故意……”
蔣宏進卻反過來笑着安慰她,“沒關系的,我們是朋友,告訴你也無妨。”
朋友……嗎?
這個稱呼令吳芳芳心裡十分别扭,但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那你這麼多年怎麼過的……你身體好像也不太好?”
蔣宏進的臉色變得難堪起來,吳芳芳又在心裡捶了自己一拳: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
“不好意思啊,我真的隻是想多了解你,要不……要不我給你講講我家裡的故事吧。”
聽吳芳芳言簡意赅地說完,蔣宏進感慨又憐惜地看向她,“阿姨真是一名偉大的女性,你和你姐姐,也很厲害,真的。”
一聽他說起姐姐,吳芳芳的腦細胞又開始活動:姐姐和他都是大學生,文化人,他們是不是更能聊得來?那别的讀過書的女孩子呢,蔣宏進是不是要跟她們更有共同話題一些?
想着想着,吳芳芳蹙着眉沉默下去。
蔣宏進以為她是回想起過去的艱難歲月,心情不佳,便默默陪在她身邊。結果快到吳芳芳家裡,她又抛出上次那個問題。
“宏進,你找對象的話,會嫌棄對方沒你讀書多嗎?”
“啊?”
吳芳芳站定腳步,把身體轉向他。
蔣宏進也停下來,被她定定的視線盯得心緒開始慌亂。
“我……從小不是讀書的料,不像我姐。不過我手腳勤快,能幹活,能吃苦,所以……這應該能彌補我的缺點吧。”
蔣宏進就是再傻,也應該理解吳芳芳的真正用意了。
他一張臉憋得通紅,根本不敢看她,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隻說一句:“人品好,才是最重要的……”
聞言,吳芳芳的表情雀躍起來,像被夕陽的光照點亮。
“真的嗎?你真這麼想?”
蔣宏進感覺自己好像說錯話了,或者說他沒錯,隻是兩個人想的不在一條道上。
見他滿臉為難,吳芳芳也理解到這一點,表情很快耷拉下去。
不過她很快就調整過來,大大方方地拍拍蔣宏進的肩,像在對他宣告:
“再過幾年都21世紀了,女生主動一點根本不算什麼。沒關系,我會讓你知道我的好。宏進,我知道你沒有對象,你就當給我,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成不?”
蔣宏進把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吳芳芳知道,這愣子肯定一時半會兒的消化不了。
她也不為難他,跟他說:“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吧,每次你送我,還得折返回去。诶這些零食你可得全部吃掉啊,不許分給别人,聽到沒!”
夜裡,吳芳芳躺在床上,開始複盤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蔣宏進。
她從小跟男生打架,工作以後,也從不讓着他們。現在到了車間,繼續處處和男同事争先,勤學苦練,哪怕十根手指頭沒一個好的。
所以男人的背叛,拳頭,冷嘲熱諷,她從小嘗個遍,更不稀罕他們所謂的“稀罕”。
可蔣宏進,處處和他們背道而馳。
他尊重她,在食堂看到她和男同事吵架,自發出來勸架,還擋在她身前,沒有和其他人一起嘲笑她不自量力;他保護她,在廠裡夜跑,他一路保駕護航,給她遞水;知道她心情不好,他還特地跑來安慰,在師傅面前為她說好話。
如此種種,都帶給她莫大的安全感。
蔣宏進個子矮,又瘦,不像大部分高大魁梧的北方男人。可他的人格又是那樣的威武雄壯,真正遇着事兒了,遇着困難,他總是可以沉穩有效地化解。
用媽媽姨姨們的話說,這叫扛得住事兒,是過日子的人。
想到這裡,吳芳芳把臉蒙進被子,隻露出一雙彎彎笑眼。她在心裡把自己誇了八百回,眼光怎麼這麼好,給媽挑上這麼一位好女婿,嘻嘻~
後來她找蔣宏進找得更勤了。
她也忙,随着技術水平提高,師傅開始給她更多更難的活兒,在工作時間裡,她必須全神貫注。
不過師傅就是師傅,一眼看透她的小心思,吃飯時間把她從車床邊拉開往外趕:“帶上你的小零食,去找他吧。”
吳芳芳總是買兩份零食,她把一份塞給師傅,歡歡喜喜地抱着另一份小跑到食堂門口。今天也巧,遠遠就看到蔣宏進和幾個同事走了過來。
他身旁那人先注意到她,指給蔣宏進看,其他人也陸陸續續朝她看過來。然後他們一人推他一下,把他推得一下子臉就全紅。
等走到她面前,那個比蔣宏進個頭還矮的男生先開口:“喲,芳芳,今天又帶了什麼好吃的?”
“這是給人吃的東西,猴子不能吃。”說着,她把零食全部遞給蔣宏進。
“嘿!你這——”小個子男佯裝生氣,“我可是宏進最好的兄弟,居然不讨好我!”
“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他,最後都分進你們幾個肚子裡,他自己未必能吃上一口。”
幾個年輕男孩不好意思地撓頭笑。
“行了,你們進去吧,我得等人。”
蔣宏進跟着他們進了食堂,臨進門前,回頭看了吳芳芳一眼,對視的一瞬間,他沖她笑笑。
吳芳芳還從沒見過蔣宏進這樣自然的笑容,頓時呆在原地。
他總是有些局促,被人誇獎也好,經常是腼腆羞澀的笑。
而今天這樣,大方,陽光,開朗的笑,别說吳芳芳自己,恐怕在全廠裡估計都找不出第二個見過的。
噢,除了他那群朋友。
吳芳芳等到後勤處的姐姐們一起進的食堂。自打進了車間,她中午還是跟她們一起吃飯。她今天的座位可以看到蔣宏進那桌,視線便經常往那邊瞟。
“在看誰呢?”
姐姐們都知道她的小心思,總拿她打趣。吳芳芳畢竟是個姑娘,多少會害羞,便嘴硬道:“我,我看紅霞呢!”
紅霞是采購處的,她性格潑辣利落,能說會道,大家都說她在廠裡做采購是屈才,應該出去做生意。
不僅如此,她還特别漂亮,身材高挑纖細,像雜志封面的模特兒。廠門口經常有她的追求者開豪華小轎車來接她出去吃飯,可她總是騎着二八杠在路上飙得飛快,像要把他們全部甩在後頭。
吳芳芳不認得那些車,就聽姐姐們說是什麼大……大奔……?哎呀,反正肯定很貴吧。
就不說外面那些人,廠裡也有領導子弟追她,可她好像……
最近和英利群走得很近?
英利群就是自稱蔣宏進最好哥們兒的那位,廠裡有點年紀的工人都叫他小猴子,因為他長得就是個瘦猴兒樣,人也猴精猴精。其實最早陳師傅是想收他當徒弟,可他說自己在車床這種精細活兒前根本呆不住,還是煉鋼更适合他。
他爹是廠裡的老工人,前輩們叫他猴子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從小就在家屬區打架惹禍,然後被爹追着打,打急了就上樹。
呵呵,吳芳芳心想,自己要是個男的,估計就他内德性。
紅霞怎麼看上他了呀!瞅他那慫樣兒,剛才在外頭不是還揶揄自己來着,一跟人姑娘說上話,臉是真·臊成猴子屁股咯!
姐姐們順着吳芳芳的視線望去,“喲,還真是紅霞。”
“哎呀,個子高腿長,實在是賞心悅目。”
“诶你們說,她跟利群,是不是真好上了?”
這話一出,一桌人沉默了。
吳芳芳也沉默,她往嘴裡送着飯,心想,但凡長了眼睛都看得出來,兩人并不般配。
更别說,現在看上去,還是紅霞更主動哩!
下午幹活,她有些心不在焉的。
别人看她和蔣宏進會不會也這樣?他雖然沒去念大學,但是後來自考夜大證書,又考進的廠。像這樣考進來的崗位,以後是可以做幹部的。就算當不了廠長,熬資曆當個小領導肯定沒問題。
而自己嘛……
隻有一個虛無缥缈的夢想——全國技術能手。
真是笑掉大牙,做個夢而已,怎麼還當真了。吳芳芳深深歎了口氣,心想蔣宏進那麼善良溫和的人,就算内心介意她學曆不高,也絕不會明說出來。人品好才是最重要,這句話當然是真的,可他若是介意,那這“介意”也是真真切切的啊!
所以紅霞為什麼不介意她和英利群之間,肉眼可見的巨大差異呢?
在想明白别人的事之前,吳芳芳先因為分神被師傅敲打,“打起精神來!這可是車床,一個不小心斷手指的事兒!”吓得她趕緊悶掉一大缸冷水,這才醒過神兒來。
下班後,臨走前,陳師傅給吳芳芳丢下一句話:
“這談戀愛呐,得先談,談得多了才叫戀愛。你光擱這兒想,屁用沒有。”
吳芳芳如醍醐灌頂。
她到外邊去洗手,旁邊幾個男的在抽煙,估計是沒注意到她,在那兒蛐蛐蔣宏進。
“诶你們看他那樣兒,是不是,内種人啊……”
其他幾人嘴裡不約而同發出怪聲。
“我也覺得像,說話輕聲細語的,還不抽煙不喝酒,哪像個大老爺們兒?”
“那他是不是經常去人民公園的公廁啊?”
“公廁?什麼意思?”
光天化日,那人就這麼肆無忌憚地、用赤果果的言語給其他人解釋“公廁”的含義。
“哎喲喂這可忒惡心了吧!男的跟男的,還走後門,我艹!髒不髒啊!”
“那能不髒嘛!我看報紙上說,現在有種病,叫艾滋,專門就在這些男的之間互相傳播,那可是絕症啊!得了會死人的!”
“靠靠靠!真的假的!那我以後可要離蔣宏進遠遠兒的!”
衆人紛紛應和,一時間,仿佛蔣宏進真的成了他們嘴裡那樣的人。
吳芳芳氣得一把撿起地上的皮水管,講其中一頭套上水龍頭出水口。她剛想把開關擰開,突然,一隻男人的手覆了上來,止住她的動作。
“!”
她吓得驚呼一聲,抽煙男的目光紛紛朝她望過來,頓時傻了眼。
蔣宏進把皮水管拔下來,放到地上,然後語氣平靜地對吳芳芳說:“我們走吧。”
兩人一言不發走到車棚,蔣宏進把自行車推出來,又說:“上來吧。”
吳芳芳竟就這樣聽話地坐上去,由着蔣宏進騎車把她送回家裡。
她想,最近好像經常搭蔣宏進的車。這後座本就不是異性随随便便坐的,次數還這麼頻繁,他們真的……隻是普通朋友嗎?
到了樓下,吳芳芳直白地問:“你就沒有一丁點兒喜歡我?”
蔣宏進垂下頭。
好吧,他就是這樣,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
可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夥抽煙男的影響,吳芳芳鬼使神差地又問了一句:
“你……知不知道,男的喜歡男的這種事兒啊?”
話一出口,她就拍了下自己的嘴,“我真是有病……不!是那些人有病!大庭廣衆胡說八道些什麼呢!宏進,今天你就不應該制止我,不然我肯定用水管給他們噴得媽都不認識!”
蔣宏進卻看着她笑了,眼神裡滿是溫柔。
饒是心再大,吳芳芳都再也無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心悸,心髒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讓他們說吧,反正我都已經習——”
這句話被吳芳芳的擁抱打斷。
在蔣宏進反應過來之前,她上前快速地擁抱他一下,接着轉身飛速沖上樓,重重又急切的腳步聲後,是一聲清脆的關門聲。
吳芳芳背靠着門,愣怔了不知道多久,等回過神來,發現整個後背都濕透了。
她蹲下身湊到窗邊,悄悄從窗戶角往下看,樓下已經沒有人了。
水池那事兒之後,吳芳芳在和蔣宏進談戀愛的小道消息,就徹底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