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芳芳走得特别慢,她心想如果旁邊有隻烏龜,甚至蝸牛,都能趕在她前頭走到湖邊。
從上周開始,她先是請了兩天假,在家裡不吃不喝,光躺在床上落淚,還整宿整宿不合眼。要不是媽擔心得說要到廠裡找領導問,她估計能這麼躺到地老天荒。
“我起來就是了。”吳芳芳蔫蔫地說,“媽,我想吃面。”
很快,一碗熱騰騰的挂面就擺在她面前,上面還卧了兩個蛋。
雖說新聞裡常講,人民整體生活水平比起之前有所提高,可自家條件并不算好,她多吃一個蛋,就意味着媽要少吃一個。媽就是這樣,什麼都緊着自己和姐姐,在她心裡,永遠把自己排在最末尾。
在母親殷切的目光下,吳芳芳沒有讓,她一口一個地吃掉兩個雞蛋,母親這才露出放心的笑容,又催她趕緊把面吃掉,要坨。
吳芳芳挑起面吃進嘴裡,是從小吃到大的,最最熟悉的味道。不知怎的,委屈複又湧上眼眶,一顆一顆碩大的淚珠順着臉頰滾落,流進嘴裡,讓這碗面嘗出些不太一樣的鹹感。
“哎喲我的寶貝女,你這又是咋了?是不是又有人欺負你啊?”
她們一家三個都是女人。
本來也有男人的,吳芳芳實在不願稱那個男人一聲爸。她小時候就知道,當年姐姐剛被産婆抱出來,男人就沖進房間扇了媽媽好幾個耳光。
媽當天就開始下地做飯,一刻月子沒坐過。數九寒天,她都要親手下冷水洗衣,晾上不久衣服就結了冰坨。也是自此落下月子病,身體一直不好,還要因為沒生出兒子動辄被打到鼻青臉腫。
兩年以後,她出生當天,那個男人帶着家裡全部值錢的東西離開,連産婆的接生費都沒給。之所以兩次都不去醫院,就是因為請産婆便宜,可再便宜也得給錢。
無奈之下,媽把自己偷偷藏在陽台牆縫裡的幾張票子讓産婆掏出來,正好是接生的費用。産婆好心,可憐她們娘兒倆,還有那個連路都走不穩的姐兒,出去買了幾個大饅頭回來,鈔票留下一半,人才走的。
這些事情,吳芳芳都是聽姐姐說的,至于姐姐聽誰說的,她沒問。總而言之,媽就這麼一個人把她們兩姐妹拉扯大。縫洗衣物,去工地搬磚,給人做飯,啥活都幹,居然奇迹般供她倆讀完高中。
高中畢業,吳芳芳就進了廠。她早就想好這條路,早早掙錢,工資一半給媽,一半給在北京讀大學的姐姐當生活費,她自己有口飯吃就成。
反正她成績一般,對學習沒啥興趣,坐在教室裡,闆凳就像長了釘子,一個屁股根本坐不住。她不像姐姐,從小就愛學習,年年考第一。姐姐愛上學,她愛上樹,捉知了烤着吃,肉可香了!
令她開心的是,上班拿工資之後,媽真的不用再像以前那樣辛苦了。姐姐也寫信回來,說自己今年也拿了國家獎學金,平時還會勤工儉學,不缺錢用,叫她把工資存好,想吃啥買啥自己看着辦,但别亂花。
吳芳芳把信念給不識字的媽,撇撇嘴不太高興的樣子,“姐去上大學,還時不時寄錢回來給咱們。她學費是辦的國家助學無息貸款,說是畢業之後幾年内還清就行,那她怎麼不把錢存着還貸款啊!我給她錢她也不花,真是……”
她用力把嘴裡的瓜子殼吐老遠,像在表露對姐姐的不滿。
媽把鬓角垂落的白發重新攏上去,對她笑笑說:“你姐姐肯定存好了還貸款的錢,她自己有主意的,咱不用替她操心。你們姐妹倆,自己掙的舍不得花,反而都希望對方花,嗐,你說你們這真是……”
行吧,等過年姐回來,再和她掰扯。
不過她更想聽姐說大學是什麼樣,還有故宮,天安門……她從小就向往首都,以後攢夠了錢,要帶上媽和姐一起,到天安門廣場看升旗去!
日子過得越來越有奔頭了,吳芳芳心想,這個家,是媽的脊梁撐起來的,現在換到她和姐姐扛。存下的工資她不會花的,姐姐讀書這麼厲害,要供她繼續往上讀,一直讀,讀到博士,到時候她都那麼厲害了,想幹什麼都可以。
所以說,要男人有什麼用?哪個男人替她們掙過一分錢,替她們出過一次頭?
小時候,家邊上的小孩圍着罵姐妹倆是沒爹的野種,吳芳芳撿起石頭就砸,撲上去撕他們的嘴。
“跟你家那老不死的也不學點好!淨學些畜生話!小畜生學老畜生!”
她跟姐姐年紀小,可心裡比明鏡兒還清楚,那些人就是欺負她們家沒男人。
無所謂,那她自己做這個“男人”。誰敢罵,打!蛐蛐姐姐一個女的讀書沒用,以後還不是要嫁漢生娃,打!看到姐姐長得清秀成績又好,就在放學路上堵她的男同學,更是被吳芳芳直接找到教室裡當着老師的面打。到她初中畢業,還真讓她打出一片天,再沒人敢欺負她們一家三口了。
唯獨有一個人……
吳芳芳覺得,他是真男人。
進廠以後,她被安排在後勤處做事。大姐們都挺好的,見她伶俐勤快,都很照顧她。可是,吳芳芳總覺得,後勤處的工作不給廠裡掙錢,廠報上總說,“生産線創造核心價值”,那後勤處肯定不創造價值,還花錢呢。每次問财務要撥款,人家都要卡她們,被壓一頭的感覺可不好受。
說難聽點,這不就是家庭主婦,管着廠裡的“家務活”,到了伸手向上問男人要家用的時候,膝蓋都打不直,憋屈。
吳芳芳已經體會到自己掙錢有多硬氣,她還年輕,才19歲,她大有可為!她要創造核心價值,讓自己走到哪裡都能站得筆直!
很快,這個機會讓她等着了。
當時吳芳芳正和大姐們一道去吃午飯,看見車間的人在貼告示,說老車床師傅退休,有一崗位空缺,歡迎廠裡年輕職工應聘車床學徒。
吳芳芳走上前,一把扯下膠水都還濕黏黏的告示,把身後所有人的呼喊聲抛到腦後,一路快跑到食堂找到車間工人那桌。
“陳師傅,我要學這個。”
當下廠裡資曆最深的就是陳師傅,全國技術能手,車間主任都得讓他三分薄面。一整桌的大男人先是沉默,随後立刻爆發出雷鳴般的笑聲。
他們在嘲笑自己,聽不出來是傻子。
“就……就你……哈哈哈哈!車間要你幹啥!繡花啊?啊哈哈哈哈哈——”
“哈你個頭,問你話了嗎!”吳芳芳把全是膠水的告示背面糊在那人臉上。
那人扯下告示,狼狽地擦去臉上的膠水惱羞成怒道:“女的進什麼車間啊,過兩年就結婚生娃去了,少在這添亂!吳芳芳要不看你是個女的,我現在就抽你!”
吳芳芳把告示揉成團又丢他臉上,“打算進車間我就沒把自己當女的,想打我你就來啊!打完回去扒開你弟弟徐老二的褲子瞧瞧,左邊屁股上那一腳鞋印還是姑奶奶我的傑作呢!”
旁人都在起哄,看熱鬧不嫌事大。吳芳芳也很上頭,兩人争得面紅耳赤,眼看着真要打起來,這時,有個人擋在了她面前。
“徐兵,吳芳芳,你倆先,先别吵了。”
?這人誰啊,講話怎麼還結巴。
“你起開。”吳芳芳把這個比自己高不了幾厘米的男人扒開,打算繼續吵,可他居然,居然……
居然伸手拉住了自己。
親娘诶!男女授受不親啊!
她一把把手甩開。在這人不停地雙邊勸阻下,争吵暫時停歇下來。
“陳師傅,陳師傅……您也說句話吧。”
那人還算聰明,知道把老陳搬出來。而陳師傅大概就等着這一句,他打開保溫杯喝了一口,然後語重心長地說:
“芳芳,車間裡可都是體力活,又苦又累,不是你一個姑娘家一時興起,想幹就幹的。”
吳芳芳又喜又煩,喜的是陳師傅願意同她說話,煩的是怎麼又扯到她是個女的。
“毛主席說了!婦女能頂半邊天!生産線上女職工可不少,不差我這一個!陳師傅,跟您同一批上北京領全國技術能手獎項的,可有好幾個大姐呢!”
吳芳芳雄赳赳氣昂昂,大有要幹一番事業的氣勢,旁邊又有個男的給她潑冷水:
“她們關你什麼事兒?你姐姐上清華,你連大學的邊兒都摸不着!”
“那我怎麼樣又關你屁事啊!”
那結巴又開始勸不要吵,吳芳芳被各種聲音吵麻了,中氣十足地大喊一聲:“陳師傅,我今天就是要拜您為師,您今天不收,我明天後頭大後天,每天都來問!”
“行。”
吳芳芳還以為陳師傅答應她,沒想到是給她布置任務:
“下班以後,你圍着廠,跑三圈。今天我要盯生産,夜裡10點走,如果你到了10點還沒跑完,也不用來找我了。”
“沒問題!”
一下午,吳芳芳要在廠裡跑三圈的事情就傳開了。辦公室的大姐勸她,女孩子就幹點輕松的活兒,沒必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累。有人說她現在這份工作已經很不錯了,人又年輕,到時候大家張羅着介紹個好對象,生了孩子享福就成。
成個屁!
她用廠裡電話打給鄰居家,請大嬸轉告媽,今晚她要加班。然後在心裡默默盤算着,五點下班,要怎麼在五個小時以内,把正常步行速度兩小時走完的廠區跑完三圈。理論上是可以的,就是時間緊了點。所以下班鈴聲一響,她像參加運動會那樣,向着終點邁出第一步。
她從許許多多二八杠中穿過,不少人朝她吹口哨,邊騎邊回頭看她,還有不少嘀咕聲,都不友好。但吳芳芳目不斜視,眼裡隻有她的目标——隻要在10點之前跑到終點,車間那台屬于她的車床,就在那兒等着她。
跑!
夕陽西沉,夜幕快要降臨,吳芳芳已經跑了第一圈的三分之一,這時她發現,身後有個人影,一直在鬼鬼祟祟跟着她。
她不動聲色地拾起路邊的木棍,牢牢攥在手裡,拐彎時特地停下來,等那人跑過來,再猝不及防跳出來,用木棍指着他。
“什麼人!”
“啊————”
那人被吓得跌坐在地,昏黃的路燈下,吳芳芳看清楚了,他就是中午在食堂勸架那個小結巴。
“原來是你……跟着我幹嘛!”
吳芳芳複又舉起木棍,作勢要打他,那人舉手投降,由于太着急解釋,反而把話說得利索起來。
“我叫蔣宏進,是質檢班的!怕你一個人天黑了在廠裡跑步,不安全……”
吳芳芳扭頭打量一圈,還真是,下班之後廠裡隻剩下少部分值班的工人,路上隻有路燈,沒有人。
“那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壞人?”她居高臨下地問。
那人拍拍衣服,從地上站起來,“我可以遠遠跟着你跑。”
小結巴,噢不,是蔣宏進,他那雙眼睛不算大,但在夜幕下的路燈光下依然尤其明亮,被這樣一雙明亮的眼睛真誠地注視着,吳芳芳感覺越發不自在起來。
這種不自在的感覺很陌生,令她全身都别扭。她把棍子丢到一邊,換成手指着蔣宏進,用威脅的語氣道:“那行,離我遠點兒。”
“诶!”
吳芳芳跑了幾步,停下來,回頭看他一眼。
“今天中午在食堂,謝謝你幫我解圍。”
說完,她繼續超前跑。
等跑完第一圈,天已經完全黑了。她感覺還好,不是很累。
她不會刻意去在意身後的蔣宏進,等她開始跑第二圈時,蔣宏進神奇地出現在她前頭,手裡還拿一個水壺。
“剛才去給你打水了,然後搭一位師傅的自行車插近路提前在這兒等你。”
吳芳芳看了眼時間,還充裕,就停下來休息,喝水。
“你怎麼出來跑步也不帶水啊。”
吳芳芳咽下一大口水,“就到水龍頭那邊湊合喝點兒呗。”
蔣宏進趕緊擺手,“不行的!那是生水,有寄生蟲!”
吳芳芳心想也是,這男的可真夠貼心又細心的。
見她大口喝水,蔣宏進又勸她慢慢喝,說從報紙上看過,運動時宜小口喝水,否則容易造成水中毒。
這人哪來那麼多講究,講究多了就有點婆媽了。吳芳芳在内心吐槽他,但還是照着他說的做了。
跑着跑着,她發現這人體力跟不上自己,就讓他回去休息。可他情願插小路在前面等她,也不會丢下她一個人在路上跑。
夜裡九點半,吳芳芳順利跑完三圈,身體很累,但精神無比亢奮。
她一路跑到車間,陳師傅果然在,見她滿臉汗水,遞了條毛巾給她。
吳芳芳接過就擦臉,看得陳師傅直樂:“傻丫頭,這是我的毛巾,你也不嫌臭。”
“沒事兒,師傅,我說過了,從今往後,您就把我當男的使喚。”
說完這話,她愣了愣,轉為小心翼翼的語氣試探問:“我……我可以叫您一聲師傅嗎?”
陳師傅沒有直接回答,擺擺手,“不早了,先回家吧,轉崗的事情,我會跟領導說的。”
吳芳芳激動地跳起來。
“那那那,謝謝師傅,我先走啦!”
她一路狂奔到廠房外頭,蔣宏進還在那兒等她,見她這雀躍的樣子知道是個好結果,開心地跟她說恭喜。
“我這麼厲害,陳師傅當然得收我!”她得意地道。
“那當然了,嘿嘿。”
夜裡泡完腳,吳芳芳躺在床上,揉捏酸脹的小腿肚。
她想起蔣宏進騎着二八杠把她送回家樓下時,她突發奇想問他,那我們以後算是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