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虛影夾雜着疾風射向他面門,殺機凜然。宮懷清緊緊閉着雙眼,良久,沒有動靜。
那柄劍在他緩慢睜眼的時候才動,跟撩撥一樣,削斷了他半截頭發,又轉了個圈兒,把宮懷清的衣領也給切了。
謝雲舟支着檐脊,朗聲大笑。方才醞釀出來的殺意,登時全部都蕩然無存。
殘陽下,他穿着紅衣,笑得前仰後合,像是朵搖曳的紅花,如火如霞。他道:“吓壞了吧?”
“塵見月——抱我下去。”底下半面紋花的男子伸手接住了躍下的謝雲舟,抱着他離開,留下幾人站在檐下。宮懷清看着那柄小劍直接碎為光點,星星點點粉末落在了他眼睫。
宮懷清往前行走了好幾步,聲線中還帶着與死生擦肩的顫抖:“我叫宮懷清,是你做的,我與你勢不兩立,有朝一日覓得機會,一定将你千刀萬剮,倘若不是你做的,我……”
宮懷清“對不住”還沒有講完,被抱着的謝雲舟隔着遠遠的,擺了擺手。一個沒經曆過幾次流亡離散的毛頭小子,随便吐的狂言,有什麼好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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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安以為請動已經鮮少再出手的樓觀序很難,沒想到在他一提起“有幾個小輩遇見了麻煩”的時候,樓觀序已經點了頭。
“洛城是嗎?我收拾些東西。”樓挂序将幾個藥鼎,還有鋒銳的剔骨刀,靈草裝進儲物戒,忽而擡首,問,“上次我去洛城……已經是許久之前了,有什麼變化嗎?”
“若說變化,以樓長老的年紀,應該是滄海桑田吧。”嬴安恬淡笑道。
“我記得有桃花糕。”樓觀序道,“藥宗嘗過嗎?你說雲舟會喜歡吃嗎?”
嬴安微怔。
尖刀在樓觀序的轉過半圈,才放進去,寒光亮起。
洛城血禍,謝雲舟定然會回去一趟,自己也算順理成章和他碰上。
樓觀序道:“藥宗,讓你帶着的那幾個毛頭小子話少些,還有合歡宗的小花宗主,也替我傳一句話,管管自己。我的辛烏也很久沒有用過了,有些手生,拆骨的時候,會出人命的。”
辛烏是樓觀序拆人骨的時候專門用的剔骨刀。隻是自從他步入結道之後,就很少聽到這把刀的消息了。
嬴安心中一悚。
他沒多問,點頭應下,定了時間。準備離開時,他聽到衣物摩挲的聲音,聽着像是樓觀序坐在了地上。
目盲之人,聽力更加敏銳。樓觀序後邊的低語被隐沒了一半,嬴安隻聽得清前半句,帶着些微弱的彷徨,“雲舟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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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舟和娆玉告了個别,隻與她講自己有些要事,需要離開一趟,把雲山亂七八糟的事情全部都交給她了。
娆玉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朝謝雲舟道:“做你的事去。”
她有些懶散地靠着蠱雕,對着謝雲舟的那張笑靥如花的臉逐漸蒼老,顯現出凋朽的老年樣貌,是洛城初見謝雲舟的長相。
她笑着道:“奶奶的蠱雕鹿蜀,主要你一聲令下,全部都給你撐腰。符叙我也替你壓着,一條長蟲,我還怕震不了他?”
謝雲舟有些怔神。
說到底,他和娆玉也不過就是當初聊城獸潮一面,雲山幾日相處。可這位長老,真的把他當做一位自家的後輩了。
他提唇笑道:“變回去。怎麼憑空給自己升輩分的,我可不想給人當孫子。”
娆玉大笑。
臨走之時,謝雲舟聽娆玉在身後道:“‘道心’存亡,緣于個人,雲舟,不管是洛城血禍,亦或是其他,心境要定,該殺誰殺誰。”
謝雲舟腳步微頓,沒有應聲。
山間雲霧缭繞,宋青眠在懸索上,彈出半個身子摘山壁上的松針。他雙臂俱無,手臂上是金石制作的手臂骨,也沒有幻化出血肉皮膚,隻是細細一條,撐着寬袍大袖,搖搖欲墜。
牽機銀線探出如銀蛇,替宋青眠将枝條掰折下,抖落了滿身的雪在他肩上,宋青眠回頭,恰巧看着銀線沒入謝雲舟的指間,他的身影遠去。
他遊移片刻,最後沒有開口去叫謝雲舟。
宋青眠的手好不了了。他的靈脈斷裂,境界也重新回到了與凡人無異的點通境。
他也壓根沒準備再治了。
數十年前種下的惡因,他今朝也甘願食下惡果。
在前幾日,樓觀序随着藥宗離開,把苦藥峰的事務交給了宋青眠來打理,當時他與這位不怎麼親近的峰主師尊相對而立,聽到他輕而緩的聲音傳來:“青眠,你我不僅是一段雲山之誼啊,還同樣二十年徘徊忏悔遊移……”
“青眠,你說雲舟會原諒我嗎?”樓觀序跟呓語般,也沒讓他認真答。
宋青眠知道,不會。
宋青眠在謝雲舟拿到山主牒後,又去見了他一次。他在滄浪峰的大雪裡站了一天一夜,比任何一次都要長,謝雲舟也沒有一刻的心軟,直到他周身連血液都運轉停滞時,風雪之中,他才見到謝雲舟施施然前來。
那道身影自模糊到清晰,宋青眠膝下一軟,直接跪倒在了地上,他生怕謝雲舟走了,連滾帶爬地過去,拽着他衣擺,道:“雲舟!”
對上那雙睥睨看着他的眼睛,宋青眠的喉頭似乎都被風雪凍僵了,他“嗬嗬”喘了兩口氣,道,“雲舟,你打我吧,怎麼樣都可以,削皮斷骨——”
他的身子被凍僵了,往前撲倒,臉頰貼在了謝雲舟的鞋尖。“雲舟,我的右臂斷了,現在我又成了一個隻有點通境的凡人,幾十年後,左右都是死。雲舟,你把我打個半死洩憤吧。”
謝雲舟後退一步,宋青眠臉就砸進了冰冷的雪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