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意外,娆玉才想起昔年的“洛城血禍”。
雲山棄徒謝雲舟,心懷不甘,屠了洛城滿城八萬人。
娆玉還記得自己當時遠遠撇過洛城一眼,草木衰頹,屍橫遍野,各個人都被挖心掏肺,或坐或躺成一排在街上,血腥味千百裡外都可以聞得到,清理得慢的地方,日日有黑鴉盤旋,叼食着腐肉。
縱然是看過獸潮破城的娆玉,在看到那種場景後,也幾近嘔吐。
謝雲舟當時被人發現,他支着阙青劍,瞳孔無神,雙眼渙散,站在屍山血海的中間,死不瞑目的人堆遍身周。于是順理成章,唯一活下來的謝雲舟,就成了屠城的人。
這件事,便被記為“洛城血禍”。
洛城世家互相聯系,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當初無望淵圍剿,才能有十二城與四宗的助力。
後來二十年内,娆玉偶會再想起這件事,那個叫她活着的人,怎麼還沒有多久,就面不改色殺了一城的人?她又想,說不定一人成仙成魔,就在一瞬間。
可謝雲舟二十年後,又挽雲山于将頹。
娆玉出聲道:“觀祛,有道心易變,也有人數載不改風骨。”
“雲山看重的人,總不會差不離到哪兒去。”觀祛擡頭,打了個圓場,道:“是正是非,自由雲山來定斷,各位也散了吧。這位……看你的刀,是刀宗的麼?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
他狐眼微眯,和坊間鄰裡一般笑着招呼了幾句。
宮懷清臉色卻很鬧得難看。謝雲舟是雲山選中的天之驕子,而他在大庭廣衆之下如此言論,就是将他與可以壓死人的雲山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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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穿過浮凸的花窗,窗格裡桃花欹斜着枝條,花瓣在光中被模糊成一塊。光影被花枝和窗格裁剪得極細,落在了靠着的人眉眼上。
謝雲舟剛應付完符叙那厮,軟磨硬泡,趁着他的虛形快要散時,把人騙回了雲山下。
察覺到塵見月來了,他也沒有擡眼。
“雲舟。”塵見月低低喚了一聲。謝雲舟沒理睬他。
“洛城血禍……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種大事,雲山卷軸,或是随意抓一個人,一問不就知道了?”
謝雲舟垂眸自顧自把玩着觀祛遣人送來的東西,玉珏被雕刻得很精細,刻成了一朵首尾相接的桃花枝,又在上邊加了幾道符陣,桃粉色的光暈流轉,每每晃過一個角度,上邊光暈閃爍,像是桃花從花苞再到盛開一樣。
謝雲舟雖然不經常将這些帶在身上,但頗為喜歡這種精巧的小玩意。
“春池,我想你告訴我。”塵見月換了個叫法。
謝雲舟沒應聲,直到一雙骨節捏住玉珏,道:“别玩了。”
玉石被丢在窗沿,輕輕碰撞,發出清脆一聲響聲。塵見月看到謝雲舟被人啃得紅腫的嘴唇,上邊還有幾道血印。他失控将謝雲舟抵在窗邊,投下一片濃厚的陰影。
“你做什麼?代人來興師問罪嗎?”謝雲舟擡眸,語氣凝滞,面如冰霜,往日那點笑意,全部都被抹消了。
塵見月一僵。
他聽見謝雲舟乍然冷下去的語氣,心中一跳。剛才他還笑着朝自己眨眼,現在看他已經如死物了。
鎖鍊當啷啷響起,塵見月主動顯現出脖上的鍊子,抓着謝雲舟的手,把鍊子放在他手心,伏首到他頸間,道:“沒有怪你,我沒有在興師問罪,春池。”
謝雲舟不作聲,塵見月又把手腕上兩根鍊條也扯了出來,他以這樣的姿态,托舉着謝雲舟的手,将鎖鍊全部遞到謝雲舟手上,像皈依他般。
謝雲舟攥着鎖鍊,心思有些有些晦暗不定。
他給塵見月綁着的幾條鎖鍊,憑靠着塵見月修為,自己解開是極為容易的事情,沒有想到他竟然還留着。
塵見月繞過幾圈鎖鍊,将他和謝雲舟二人捆在一起,他試探着伸手,搭上了謝雲舟的腰,道:“在你被圍剿的時候,我才閉關出來。”
塵見月講話時,唇瓣微微擦過謝雲舟的肩。謝雲舟有些癢,别過頭,塵見月又捧着他臉,讓謝雲舟與他對視,重複一遍,道:“我不會講話,剛才太急了,雲舟,饒了我吧。”
那雙黑眸裡,帶着些執拗,像是犯了錯的獵犬,似乎謝雲舟不答應,塵見月就會一直解釋。
謝雲舟别開臉,道:“好。”
他聲音有些啞。塵見月摟着他,手在他腰間拍了拍,道:“春池,對不起。”
這聲對不起低低的,要緊貼着才能聽到,像是溫言細語寵溺着人。
迄今為止,還沒有在這件事上,與謝雲舟說過“對不起”。還是連事情都還未曾問清楚時,說出的一聲“對不起”。
謝雲舟道:“塵見月,我的父兄也在洛城。我睜眼的時候,那些屍體圍着我,他們的血跟冬梅一樣,一簇又一簇,紅豔豔的,又像是火。”
塵見月感覺有一滴淚落在自己頸項間。
“塵見月,那一團團紅梅裡,有沒有我的舊人。可是我實在是記不清了,到洛城的時候,我就好像入了魔一樣,我看到樹枝上挂了串串梅花和花燈,和當年我騎馬遊街一樣,可我一眨眼,那些又成了人。”
“我怎麼也找不到回謝家的路。塵見月。等我再醒來的時候——”
謝雲舟發覺自己話說多了,戛然而止。
後邊塵見月也猜的出來了。
偌大一個城的人,全部都死了,隻有謝雲舟是活的。
接下來,就是四大宗還有雲山的追剿,還有不間斷的流亡。
謝雲舟在被圍剿時,一直在想,說不定真的是他做的呢?
畢竟他也算不上有多清醒,說不定在當時已經走火入魔了。
但是洛城有謝家。
他在無望淵,還和塵見月說過,自己想着謝家那一隅桃花。
本是心安處,怎麼會變成人間煉獄。
塵見月扶着他的腰,将他抱到窗檐坐着,輕拍了下謝雲舟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