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過後,久到她已經忘記了具體是過去了多少年,老舊的回憶從大腦不見光的角落裡冒出來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某種程度上,最了解她的,不是當年的麻倉葉王,也不是她的伯父,而是……兩面宿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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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平安京的時候,麻倉葉王帶了小姑娘,沒帶貓,被留在家裡、被迫和式神一起承擔看家任務的小貓咪顯得很不高興。
但是不高興能咋?他隻是一隻小貓咪,雖然比起其他小貓咪要聰明一點,并且是麻倉葉王養的小貓咪,他還是一隻普普通通的小貓咪。
從蒲團上醒來的股宗看着空蕩蕩的大門口,斑駁的樹影落到了門檻上。
虎斑貓晃了晃蘆葦似的尾巴,從蒲團上跳了下去,在庭院裡轉了幾圈後,溜達到了樹上。
貓把自己藏到了濃郁的樹蔭裡,毛茸茸的耳朵抖了抖,靜靜地聽着風穿過罅隙裡,樹葉摩挲的窸窣聲,流水流過竹管的潺潺聲。
貓是很容易寂寞的生物。
除去麻倉葉王留下的式神之外,整個府邸隻有他一隻貓,空蕩蕩的感覺在心裡彌漫開來。
麻倉葉王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出門,一個人回來,形單影隻,即使會在回來的時候跟他打招呼,溫柔地說我回來了,但是股宗覺得他非常寂寞。
貓不知道人心裡的想法,他隻能盡可能地陪在他身邊。
這樣形單影隻的外出和回家的生活,直到主人帶了一個小姑娘回來。
小丫頭脾氣不太好,嘴巴也不太讨人喜歡,但是股宗感覺麻倉葉王好像不是那麼寂寞了。
藏在樹蔭裡的虎斑貓打了個個哈欠,目光落在大門口,樹葉打着卷兒落下,空蕩蕩的,沒有人,沒有小姑娘也沒有白衣紅底的大陰陽師。
虎斑貓抖了抖耳朵,又趴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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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麗的紅日沉入山間,最後一縷白晝湮滅在地平線上,夜色像是脫閘的河水,浩浩蕩蕩地翻湧而上,一小會兒的功夫便淹沒了整個天空。
濃重的墨色鋪天蓋地地湧上山林,林間回蕩起了夜蟲纖細如絲的嘶鳴。
濃郁的夜色裹着群山,被剪碎了的月光透過樹冠,洋洋灑灑地落下來。
附近一帶的人煙稀少,起初還能看到砍柴謀生的樵夫,背着籮筐的農民,越是往前,人煙越是稀少,夜色降臨,空氣裡彌漫着細碎的蟲鳴,斑駁的樹影搖曳晃動。
路過的人對他們這個神奇組合感到非常的詫異,大人和小孩,小孩貌似是個看不見的瞎子,大人一看就知道是個養尊處優的貴族。
附近一帶除去人類的村莊之外,要麼就是盤踞在山林裡的妖怪,要麼就是遊蕩的盜賊。瞎子和手無縛雞之力的貴族,沒有帶侍從,也沒有帶守衛,怎麼看都像是走不遠的人。
無論眼神詫異的路人換了多少批,奈奈都沒有理會,自顧自地跟着麻倉葉王往前走。
星光潑到了寬大的闊葉上,懸挂在天穹的月亮圓潤又冰冷。
篝火點起,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周圍的黑暗,夜晚仿佛被撕開了一個口子,結界暈開柔和的弧光。
麻倉葉王随手撿起地上的樹枝,撥動了幾下火堆,火光映在柔和的眉眼上,忽閃忽滅。
奈奈托着腮,發呆似的看着跳躍的火堆。
離開平安京之後,也許是因為人變少了,能聽到的東西随之變少,麻倉葉王精神上的負擔也跟着減小了不少,完全沒有可能會半路遭遇兩面宿傩的緊迫感,反而像是來郊遊的。
小姑娘托着腮,目光落到了麻倉葉王的臉龐上。
麻倉葉王撥動了兩下火堆,火星哔啵一下跳了出來。
“你都不緊張一下嗎?”奈奈托着腮,歪了歪腦袋,“你可能會被詛咒之王打欸。”
麻倉葉王放下了樹枝,擡頭,火光将他的眉眼映襯得昳麗,大陰陽師彎了彎眼睛,“我這不是找了個幫手嘛。”
麻倉葉王的行事從來都是不緊不慢的,早朝從來沒有遲到過,如果真的要缺席,也會提前告假,吃飯的時候也是慢條斯理的,完全沒有因為跟飯量巨大的幹飯人坐一桌而産生的緊迫感。
非要說的話,有點像股宗。
思及至此,奈奈停頓了一下,即使把腦海裡的念頭摁住了。
不不不,股宗他隻是一隻小貓咪,對面是一個會把文書丢給小孩的糟糕大人,兩者是不能相提并論的。
沒錯。
周圍的蟲鳴和樹影婆娑的聲音似乎停頓了一瞬間,回過神來的時候,奈奈擡頭就看到了麻倉葉王單手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她,意味深長。
“糟糕大人是說我嗎?”麻倉葉王微笑微笑再微笑。
耿直孩子點頭。
麻倉葉王露出了一個傷心的表情來。
奈奈穩如老狗,心如老鐵,不動如山。
小姑娘撇了撇嘴,“難怪你不讨人喜歡。”
“你還真是半點都不留情面啊。”麻倉葉王無奈地開口。
小姑娘慢吞吞地挪了挪屁股,給自己換了個坐姿。
從第一次見到麻倉葉王的時候,她察覺到這個人身上有一種違和感,随着相處時間的拉長,眼見麻倉葉王多次面帶微笑穩如老狗和朝廷的公卿扯皮,這樣的違和感越發的濃重起來,即便是見多了其他的術師,這種違和感始終都消除不掉。
麻倉葉王能精準地知道人想要知道的問題,當然這個大前提是他不介意給出答案,即便是得到答案的人,在欣喜過後,便會是一股冷汗,杵在原地手腳發涼的時候,當事人已經揚長而去了。
久而久之,公卿貴族的圈子裡邊流傳出麻倉葉王能看透人心的傳言。
人的心裡藏了太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大多數都是不能見光的,一個能看透人心所思所想的人不會受人待見,尤其是像藤原家老頭子那樣的人。
奈奈晃了晃腳丫子,目光落到了麻倉葉王的眼睛裡,火光盈滿了那雙幹淨剔透的眼珠。
麻倉葉王微微一笑,“的确是真的。”
奈奈面無表情地發出一聲‘嘁’。
她早就知道了,從他的言行舉止。
風寂靜了一瞬間,空氣裡隻剩下嘶啞的蟲鳴。
“意外地很擅長洞察人心呢,奈奈。”膨脹的沉默像是被針戳破的氣球一樣炸開,麻倉葉王面不改色地開口,明麗的火光在唇角暈開。
大陰陽師彎了彎眼睛,周圍的環境被火光映照得光怪陸離,籠罩在火光裡的大陰陽師宛若蠱惑人心的妖怪,“不害怕嗎?”
奈奈滿臉擺爛的表情,“你吃小孩嗎?”
“我不吃不可愛的小孩子。”麻倉葉王彎了彎眉眼。
奈奈眼中懷疑他在内涵自己。
小丫頭撇了撇嘴。
該知道的事情遲早都會被人知道,人心裡總是會有那麼點虧心事,越是拼命捂緊,越是會暴露,就是有那麼一丢丢的心虛。
奈奈停頓了一下。
哦豁,她在背地裡罵人老狗比的事情被知道了。
麻倉葉王微笑微笑再微笑,“老狗比啊,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