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不知怎的下起蒙蒙細雨。
雲山守在府外,心想如此天氣,将軍所說訪客還會不會來?
遠處曲調如幽如咽,飄進靈澤織就的簾幕裡,灑滿整座齊昌城。
踢踏之聲自巷口傳出。
雲山也說不出為什麼,隻覺那動靜是朝自己這邊來的。
車駕停靠門前,雲山看不清随侍者臉龐,朦胧間瞥着對方面白無須。
來人下車站定,并無隻字片語,随者亦無話可說。
“難不成,對面一早曉得将軍囑咐?”
雲山不及細想,趕忙躬身道一聲:“請……”
來人邁開步子,起落間,盡是小夥子從沒見過的威儀風骨。
兜帽搭下來,擋住大半張臉。
借着微弱光線,仍能辨出那絕世姿容。
雲山一路引着來人,步至廂房小院。
看清裡頭點着燈,對方腳步凝滞一下。
“有勞。”他低聲說着,嗓音似泣似訴,比仙樂還要動聽。
雲山不方便多待,行過禮後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來人空立片刻,推門踏進房間。
“小川,我來晚了……”這是韓凜第一句話,卻遲遲不見下文。
秦川背着光,隻此一言,便知對方已有決斷。
他沒有回頭,起身挪至窗前,用叉杆支開窗戶。
“我在院兒裡,種了山茶花……”雨水順着邊梃滴下來,給訴說蒙上一層水汽。
韓凜往裡幾步,這一次他沒有靠近秦川。
隻在其身後停住,解下沾濕的鬥篷。
低頭歎道:“是我……是我對不住你……”
沉默未及久留,便換作笑意攀上眉梢。
秦川轉過頭,大喇喇往椅裡一靠。
樂呵呵道:“說吧!安排是什麼,要我怎麼配合!”
“你……”韓凜不由語塞,唇角彎彎跟快替代歉然。
旋即拍桌道:“好!既如此,倒省了口舌曲折!”
這便是二人間的相處,時時事事以大局為重。
先公後私,痛快又踏實。
國政不穩、人治不修,哪裡輪得到衷腸互訴、兩廂纏綿?
“天下初平、朝中事多,我明日就要啟程回京了。”韓凜接下去。
“齊王跟韓冶會多留些時候,此地宗室官員有些尾巴料理。”他頓一頓。
後面那些話如果可以,韓凜真不想開口。
可他十分清楚,這個結果必須親自面對,才足夠坦誠磊落。
“下月初一,加封你為安國公的旨意,便會傳布四海。屆時建牙設府,更加名正言順。”
韓凜看定對面,眸中淚光閃動,并無半分掉下。
“隻是小川——你此後調兵,除核對虎符外,須另加上谕手令。且要與本地府尹齊齊到場,兩下查驗聖旨,方能開府庫、遣兵馬。”
“就這些啊?”秦川一聽一樂。
“穆王、陳相他們也沒怎麼發力嘛!”他為韓凜斟上杯茶,語氣輕松似閑談。
“小川……我不是,我不是不信你……”韓凜别過頭。
對方越是表現如常,自己越是心如刀絞。
面前這個人,已然為中州奉獻太多、犧牲太多。
而今還要這樣步步為營,韓凜隻覺自己狼心狗肺。
“我以後,有機會去看你嗎?”秦川在意的,顯然不是這個。
他知曉自己在韓凜心裡的分量,但這些理由說服不了其他人。
何況其早在穆王跟前起誓,絕不會因私幹政。
如此布置,為的是有功之臣放心,皇室宗親安心,觀望圖謀者死心。
隻有這麼做,才保得住彼此情意,不至處處遭受猜忌鉗制。
兩人才有可能,平平安安走到白頭。
韓凜破涕為笑。
輕輕搡一把秦川道:“傻小子,身為王公總要回京述職的!我也會來看你,每年都來!”
小心髒提到嗓子眼兒,撲通撲通跳着,頂紅了秦川臉膛。
“我打算定齊昌為中州陪都,每年巡幸暫住,以安南地民心。”
“真哒!!!”對面傻小子簡直高興瘋了。
着急忙慌問:“那、那你什麼時候來?我好早早預、預備接你!”
甫一出口,秦川便暗怪自己傻。
這般細緻的問題,自然要等将來慢慢籌劃,韓凜現在哪有心思想。
真真是榆木腦袋,不聰、不慧、不開竅!
目光投向窗外,溫柔而熱烈。
夜雨淅瀝,堪堪得見幾抹細瘦影子。
韓凜笑聲很輕,好似曲家鄉小調。
“你隻要記住……當山茶開出第一朵花,我已在路上……”
他将身側過,臉上亦像綻着花。
“那你能、能呆多久啊!”秦川很明顯在得寸進尺。
照目前這情況,就是叫他撒潑打賴坐地上哭,傻小子也幹得出。
本來嘛,趁對方補償之心正盛,不多撈些好處,那才真是木頭疙瘩呢!
“呵呵……呵呵呵……”韓凜當然看穿了,寵溺笑容裡透出些微狡猾。
“某人以前不是說,要帶我來南邊兒過年?上元佳節不完,我哪敢回去啊!”言畢把頭一支,半歪着身子。
“哇哇哇,太棒啦!!!”秦川幾乎是壓着話音兒蹦高兒的。
一面掰着指頭,一面煞有介事地算賬。
“如此一來,豈不是比初三跟十七之約加起來,都要多嘛!我就知道,我家官人最好啦!”
他沖過去,一把抱住韓凜。
又是蹭腦袋又是揉身上,狗狗本色發揮得淋漓盡緻。
笑聲滾在耳邊打雷似的,吵到韓凜拼命往邊兒上歪頭。
想說幾句緩和局面,都找不出縫隙插嘴。
雨聲漸急、燭火漸暗。
趕着秦川凝眉思索,下次要帶自己去哪裡品嘗美食的空當兒,韓凜轉頭吻上對方臉頰。
屋内瞬間安靜,暧昧氣氛順着呼吸逐蔓延、聚集、沸騰。
“沒關系……車駕巳時末啟程,現在隻有我和你……”說完韓凜眨眨眼。
睫毛落在肌膚上,像在撓癢癢。
秦川擁住愛人,脖頸恰巧擦過對面嘴唇,立時便燒了起來。
他抱着韓凜,一步接一步向床榻走去。
身後盡是欲望催開的妖娆花朵。
但這一次,秦川想要慢一點。
将韓凜安放枕上的動作,說輕不輕說重不重。
床幔系帶松了,垂下半邊青綠紗帳。
光線變得更暗了,燭火打在上頭,映出兩人交疊的投影。
秦川撫過韓凜額頭,小心一如記憶裡,朔楊重逢那夜。
他可真白啊!
細膩到哪怕碰一碰,都像會被戳破似的。
愛憐摻雜進想象,秦川愈發不敢使力。
一下下點着,比錦鯉啄食還要柔。
對面之人兩頰绯绯、嬌喘微微,一對眼睛亮到能點星星。
秦川看着、望着,隻覺得韓凜美。
心跟着緊了一下,恐懼沿疼惜襲遍全身。
仿佛那美本身,便是對生命的獻祭。
教秦川心動……心醉……心碎……
呼吸潮熱,幾乎擰出水珠。
韓凜卻不催他,任由那手蹭過額角、剮過鬓邊,最終懸停在半空。
鼻翼随之抖動,秦川很想說些什麼,又怕擾了眼前美景。
“白日裡好好吃飯,晚上好好睡覺……天涼起風時,記着添衣服、戴帽子……遇事别急别氣,保重身體要緊……”
韓凜一句句念着,那些無從出口的言語,自己已然聽得真切。
末了還一蹙鼻子,調皮道:“怎麼樣?夫君叮咛是不是一字不差?”
“呵呵呵,官人說是自然是喽!”秦川歪歪嘴。
多年下來,他早知對方,抵抗不了這樣的笑。
韓凜果然紅了臉。
嬌俏羞澀處比之初次夜晚,真真過之而無不及。
須臾間,延壽山裡那場雨,似乎又回來了。
隔着無可追溯的時間,于千裡外化作枕邊绛紅系帶。
那本是用來綁帷幔的,碰巧松落,倒給了秦川靈感。
他拾起那段嫣紅,蒙到韓凜眼睛上,并不打算挽扣兒。
“别……我想看着你……”韓凜身體十分配合,隻心裡有些難受。
不知此舉用意,是為逃避離别,還是掩蓋悲傷。
“呵呵呵……”答案顯然都不對。
笑聲混合着雨打屋檐跟衣料摩擦,猶如某種使人上瘾的蠱惑。
“别擔心,你會看見我的!用另外一種方式!”秦川答得暢快。
調整一下身姿,扯住韓凜兀自向前尋覓的手。
窄細腕子落在掌心,玉一般、絹一樣,觸肌生涼。
韓凜臉膛,這下算是紅透了。
紅緞橫在中間,快要辨不出顔色。
秦川了然颔首,原來他也想起了昔年清明。
微風撩撥燭火,影子投在帳上,像極了緩緩盛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