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離去之後,秦川便将自己埋進累累奏報中。
直至夜幕降臨,亦不見其擡頭。
他心裡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個把時辰仍尋不出由頭。
秦川為爹爹感到高興。
他為中州獻出了最美好寶貴的半生,如今當然有資格,選擇接下來的日子。
秦川還為蕭路欣喜。
他想起與師父初識,那樣清冷疏離的一團影兒。
現在可好,不必再做長明燈,不必昏燭古佛地苦熬。
雲溪那地方秦川雖未去過,卻堅信蕭路眼光不會出錯。
爹爹與師父,定會成為如傳說般,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接着秦川想起小松,信件輾轉送進齊昌,每個字兒都跟會飛似的。
比其先安定下來的,竟是楊老爹豆腐店。
甫一挂牌便人客不絕,天天夜裡磨豆子、點鹵水都要忙好幾個時辰。
幸而小松幹活麻利,一衆倒抵好幾雙手。
至于戍衛朔楊,幾番之下終于有了眉目。
下月初三,即是其披甲值守之期。
可惜那天,秦川隻能遙遙祝一杯酒,看不得那孩子臉上的笑。
秦川站起身,把窗戶推得更大了。
本該更圓的月亮,今夜卻被雲霭遮了個嚴實。
偶有清晖從縫隙裡鑽出來,隻不足以照亮戶前方寸之地。
一盞小燈擱在桌上,為屋子勾出圈兒還算亮堂的圓。
秦川獨倚光下,像極了過去模樣。
是的,他在等時間,也在等人。
可與當年不同,這一次他沒有把握,對方是否會來。
秦川環顧四圍,除卻戎裝一身、奏報幾摞,此處仍保持着儲陳在時舊貌。
幾乎稱得上紋絲未動、原樣奉還。
“呵呵,還……怎麼還,還給誰……不過自欺欺人而已啊……”
他對着那點燈芯發笑,眉目凄涼如秋水。
“長離才得長相守……暌别未必是無緣……”
曆經時日,秦川終是參透了其中奧義。
爹爹那廂挂冠歸隐,自己這廂隻怕要常住齊昌。
他想起史書裡頭,往往是殺伐容易止戈難。
武力能夠征服的,從來隻有血肉之軀。
若想真正意義上實現統一,後續安撫才是整場戰事的重中之重。
“再平江南便是前車之鑒,中州萬不能走隋朝老路!”韓凜一邊翻閱奏疏,一邊刷刷點點做出批示。
孫著不在身邊,底下人使起來的确算不上順手。
虧得貼身小内監機靈聰敏,一段日子磨合下來,亦能跟韓凜過上幾句。
“外頭幾更了?”中州帝揉揉眉心,語調中難得透出些許倦意。
“回陛下,快三更了。”小内監語輕似水,若用“江下話”講來,必定更添婉約。
韓凜猶豫着。
中州大将卸甲歸田這件事,很快就會遍傳内外朝堂。
秦淮本是常駐南夏的不二之選——其聲名遠播足以威震海内,儒将風度亦可親善江下子民。
當然還有那位蕭先生。
“蕭先生……呵呵呵,蕭先生……”韓凜嗫嚅着,動靜小到無人在意。
此人才智謀略,實不輸當朝陳相。
祖上亡國經曆,又使其滿懷慈憫憐恤。
定可于關鍵時刻,化幹戈為玉帛,使百姓得以休養生息。
“可惜,可惜啊……”他再度想起蕭路那手棋。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潛雨無形、潤物無聲。
韓凜把目光投向前方,内心逐漸陷入掙紮。
對于秦淮留南,朝廷不是沒有預案的。
這一點他不怕認,即使當着秦川也不怕。
秦氏官高、蕭氏多謀,但有至親骨肉在京城,不怕倆人動别的念頭。
至于宗室皇親,他們身份太過敏感。
一個“韓”字壓在那兒,百姓天然挾着三分氣。
文人官吏也不行,他們太過溫和、太過柔弱。
再動聽的道理,若沒後頭那根大棒撐着,就跟蚊子哼哼一個德行。
所以秦淮,是最佳人選!
韓凜心裡重複着這句話,重複着這句始終沒機會說出口的話。
他不清楚自己為何會答應蕭先生,為何會同意兩人共赴雲溪。
是為着秦川嗎?
還是私心裡,一線尚存的凡俗良知?
韓凜沒有答案,亦不打算再去想了。
他立直身吩咐道:“換身常服,随朕出去一趟。”
“是。”小内監颔首低眉,并不多話,将韓凜引往偏殿方向。
誰知兩人剛換好衣服出來,右邊即報齊王在外求見。
左邊又道京城來的加急文書,已然呈送案上。
“請皇叔進來。”韓凜眼睛眨都不眨。
除下披風小帽,坐回桌前看起奏疏。
那樣子,仿佛從未準備外出一般。
有天下便不能有私己,有國便不能有家。
這般道理,小内監永遠不會明白。
他隻是稍顯疑惑地,打量韓凜。
“上一個皇帝,可不會這樣……”相似情景之下,自然聯想到吳煜。
夜深至此,南夏帝才不會因政務,放棄守在愛人身邊的機會。
“他這是,想去見誰呢?”小内監回憶着韓凜換衣期間的眼神,溫柔缱绻隐隐藏在地下。
跟之前吳煜和巫馬澄,相處時一模一樣。
這牽起了他的好奇心。
府邸中,秦川仍在等着。
他要等韓凜來,等韓凜親自做出安排,親口說出那些約束跟限制。
爹爹與師父逍遙雲溪,京城又無其他血脈幹系。
留自己這樣毫無軟肋破綻的人在南地,配套舉措必須萬無一失。
可秦川自問無怨無悔。
江山社稷,不能以君王喜惡為衡量。
若韓凜因兩人私情而無限信任自己,那跟古時寵幸奸佞的昏君,又有什麼區别?
信任從來都是有條件的。
有了條件,彼此才能長相厮守、相攜白頭。
有了條件,才能教人時刻保持清醒,不至行差踏錯、萬劫不複。
秦川望着那一豆燈芯,手邊是送别秦淮時剩的那半壇殘酒。
一口一抿喝幹,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
夢裡秦川再次回到那一天。
自己站在陽光下,仰頭望着對面小哥哥。
以稚嫩童言說出:“願做先鋒,任君差遣!踏平南北,功蓋三軍!”
韓凜的笑,可真好看啊!
與自己在一起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變過。
場景蕩悠悠變換,來到演武挑兵那一日。
高台上趙直力大無窮,雄鷹展翅天際,飛騎營就此誕生。
“呵呵……呵呵呵……”幾聲醉笑沾在唇上。
秦川拱着頭,睡得愈發踏實香甜。
再往下是北夷之戰。
千裡大漠、來去自如,從此便得了個“殺神将軍”的名頭。
“功軍侯”亦是風頭無兩、一枝獨秀。
許是飲酒的關系,面上那道傷疤有些發熱。
拉扯着秦川回到當下,回到業已平定的南地烽煙。
他很高興踐行了當初諾言——攻城略地、開疆拓土,更以先鋒之姿節節取勝。
甚至連“功蓋三軍”那句狂話也做到了,當真夫複何求。
夢境行至尾聲,卻不知怎麼轉回了開頭。
兩個孩子出現在前方,身影有些模糊。
矮些那個,似乎披着鬥篷帶着盔帽。
高些的明黃遍體,上束帝王冠冕,唯餘笑意猶勝往昔。
秦川還想多看會子,可惜時辰已到,他醒了過來。
天色微微發亮,昨晚韓凜并沒有來。
幸而今時今日,兩人早無需對白交流。
秦川閑閑伸過一個懶腰,自言自語道:“前兒夜裡,他一定忙得不可開交……也不知,顧不顧得上用飯……”
推門走出屋子,是辰光混合草葉的味道。
小厮早已侍立在側,姿态畢恭畢敬。
原以為新主下榻,會生出許多要求。
畢竟南北風俗差異極大,無論日常起居還是衣食住行。
然而誰也不曾想到,中州骠騎将軍如此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