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日往來,皆與儲将軍在時别無二緻。
就連眉眼彎曲的弧度,開飯前搓手的習慣,也是如出一轍。
每天總有那麼幾遭,底下人還以為自家将軍回來了,亦或根本不未離開。
“勞駕問一句,這附近有賣山茶樹苗的嗎?”秦川聲音,打斷對方思緒。
是啊,除自家将軍不會如此客氣外,其餘還真是一個模子摳出來的。
“哦,城裡頭沒有!”小厮急忙答話。
“西城門往外走不多遠,倒有家賣樹苗的!那裡貨全,想來也備山茶!”
見其沒了下文,小夥子清清喉嚨問:“将軍是打算,在院兒裡植些花兒嗎?”
“嗯……”秦川點點頭,又不願過于麻煩他人。
沉吟片刻道:“一來一回耽誤功夫嗎?如有不便,過後再議不遲!”
那小厮心活、嘴甜、腿麻利。
趕緊回道:“不麻煩,不麻煩!那地方小的認識,帶齊人手很快打個來回!卻不知将軍想要多少?”
秦川想起,韓凜生辰便是二月初五。
将頭略低一低道:“就五棵吧……”
年輕人聞言,旋即領命:“那更快了,進展順利,中午頭兒就得回來!”
秦川道過謝、付過錢,裡面還含着叫人跑腿的費用。
前後兩位主子一樣慷慨大方,真真有福。
那小厮接過錢,緊緊帽子又勒勒褲腰。
才要邁步,卻被秦川回身喚住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雲山!”
難怪那動作似曾相識,原來這般細枝末節亦透着緣分。
秦川笑着擺擺手,目送對方風風火火出門。
接着他看向庭院中央,空出的一片地方。
土壤一早翻新培育過,卻什麼都沒來得及種。
“那家夥,原本想幹什麼呢?”秦川思索着,歎息再也無從得知。
時間尚早,住進來這麼些日子,好像還沒仔細逛過呢。
秦川把眼睛拉回腳下,是該打起精神做些準備了!
一個跨步躍下石階,秦川邊走邊想。
他堅信爹爹之後,下一個駐守南地的最佳人選,必是自己。
宗室天然具有的壓迫力,會使其與百姓離心離德。
文官不懂帶兵,無法震懾異動分子。
其他武将,分量上又不夠。
爹爹與師父,一剛一柔、一文一武,留下自己久居京城,原十分相宜。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不放爹爹去,命途已然不久。
放了他二人去,還能落個“馬歸南山、刀槍入庫”的好名聲。
更何況,隐在雲霧裡得道成仙的将軍,可是頗具傳奇色彩的一筆。
注定會成為,中州盛世濃墨重彩的注腳。
“自己這廂也不差啊!”秦川歪着腦袋漫步廊下,每挪一步便數一項好處。
江下話說得爐火純青,溝通起來自然便宜。
形象好人也親和,稍微收斂些鋒芒,看着還是很像樣的。
但飛騎營不能留下,得跟大隊人馬回永安。
派來的文官大人,必須有知有識不怕事。
自己這性子啊還是太急,見人見事不夠果決,難保沒意氣上頭的時候。
“呖呖呖……呖呖呖呖呖……”鳥鳴清脆傳入耳中。
秦川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暗道:“說好是遊院子,怎得逛着逛着就變了自我檢讨?”
“哈哈哈!”恍惚間,一聲調笑借風擦過,那是儲陳的動靜。
秦川四下觀瞧,卻見枝葉裡頭藏着一處鳥窩。
小鳥叽叽喳喳探出頭來,嘴巴跟小叉子似的一張一合。
這便是自然的孕育與流轉,挺過寒夜嚴冬,總能生生不息。
秦川心下澄明起來。
笑對眼前虛空道:“再樂!再樂當心我把你那幾杆好槍,劈了當柴火燒!”
那聲音果然乖巧了。
一個勁兒央求其手下留情,擱在屋裡權作鎮宅也好啊。
不然就每日拿出來練練,舒筋活血、強身健體。
秦川不去搭理那唠叨,将手擱在夥房門上,期待着一場遲來的約會。
等雲山尋着人時,對方正盤算啃第四隻雞。
秦川腳撐在欄台上,手裡抓着條雞腿。
旁邊蹲了壺酒,不必細瞧也能瞅見通身泛着汪油。
“回将軍,樹苗買回來了!個頂個精神呐!想來明年便可開花!”雲山忙不疊說。
那管得了饑腸辘辘、口幹舌燥。
“坐坐坐!什麼事兒,都等吃飽了再說!”秦川恢複往日安閑。
先用扯着雞腿的手指指對面石凳,再把盤子推過去讓。
“這邊兒我沒碰過,一準兒幹淨!”言畢又喚人盛湯送餅。
自己則跟雲山和着清風驕陽,在檐下大快朵頤。
各自飽餐。
秦川不等上茶就謝絕雲山,想要幫忙的好意,隻叫對方找把鐵鍬。
自己則撸好袖子,衣角紮進腰帶,頃刻動起手來。
雲山嘴快,腿腳更是生風,一句話功夫即蹿到門邊。
未及拐出,被秦川從後叫住。
叮囑道:“今夜必有訪客前來!無需多問,請入廂房就是!”
小夥子滿口承應,隻不解其中深意。
一味答應着,趕往前頭傳話。
秦川搔着後腦勺,把笑揚成太陽般高,手裡加緊忙活。
栽種第一棵時,過程尚有些生疏。
來來回回搗鼓三次,才算勉強完成。
回憶初次見到這滿株豔麗,該是什麼時候。
應是以夥伴身份,拜訪韓凜府邸那次吧?
隔着步步錦造型的花窗,但見一樹嫣紅招招搖搖,蕊絲搖曳仿若碎星。
秦川簡直看呆了。
可小孩子好勝,又不願被人猜中心思。
眼雖離不開,嘴上卻笑韓凜喜歡這樣的花,不免太過女兒氣。
“當時他怎麼說來着?”秦川将土細細翻開,就像把記憶往下挖了幾層。
嗯,韓凜并沒有惱怒,照舊輕聲笑着。
說他偏愛山茶綻于寒冬,猶如開在春日。
不及菊花孤高自許,又比梅花熱情奔放。
且淡妝濃抹皆相适相宜,隻因自己更喜茜色,襯着那明黃蕊心,仿佛一朵朵小太陽。
打那以後,自己便常到韓凜處玩兒。
兩人在山椿樹下切磋武藝,秦川還會給對方顯擺新學的招式。
而那漂亮如瓷娃娃般的小哥哥,總會望着眼前這活潑聒噪。
一邊點頭誇贊,一邊笑靥如花。
天氣好時,倆人還擺了瓜果點心在那樹下。
即便沒有花,瞧着滿枝翠綠,亦可開懷盡興。
起初隻是賭書潑茶、比武猜拳,權作納涼消暑。
不上二三年,對酒邀月、花下閑飲,也被兩人納入常規項目。
接下來呢?
秦川繼續想,明明歲數越大,記憶越近越清晰才對。
可他幾乎什麼都抓不住、提不起。
沒錯,韓凜不再來找自己了。
即使秦川于府邸前站一整天,對方仍舊将人拒之門外。
少年盡嘗失落滋味。
并不像詩人所歎那般苦,而是酸裡兌着澀。
意有不甘,所以尚存期盼。
自此,秦川心上終年開着株紅色山茶。
他堅信總有一天,韓凜會像這花,抵過風雪、扛過嚴寒,迎來豔陽與晴空。
有次秦川路過戶人家,那院兒裡種着好大一棵玉茗樹。
他立在外頭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主人覺出異樣,前來掩門驅趕。
秦川又栽下一株,這回動作明顯有了章法。
柔風挼挲葉片,帶起陣陣輕語呢喃。
猶如兩人間,那猝不及防卻水到渠成的開場。
源自生命伊始的愛戀糾纏,因着安心之處、栖身之所,從此堅不可摧、牢不可破。
拾起最後那棵樹苗,秦川故意跳過其間分别年月。
将追憶留給,最為美好也最為盛大的相擁與厮守。
有夜雨芳閣、春酲一枕,還有楓點生辰、紅蓮夜别,以及前不久的帳中相會。
秦川相信憑借這些,他跟韓凜足以抵禦時光漫長、聚少離多。
何況兩個人可以通書信、寫公文。
自己還可以陪着韓凜,走入下一個盛世巅峰。
彼此間,并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