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扉重新開啟,飄進一股熟悉的茶香。
韓凜與蕭路相對而坐,按上已擺好棋盤跟棋奁。
小内監來去全無聲息,隻把香撲得更濃了。
韓凜先使一個伸掌禮,随後徐徐請道:“素聞先生偏愛白茶紅棗,區區心意還望先生笑納。”
如果一切都已不必再說,如果一切都已不能再說,那就把話藏在心裡吧。
藏在黑與白的諄諄教誨裡,藏在冷與熱的心照不宣裡。
一别兩寬,好聚好散。
“哎,接着!”與此同時獨屬于父子間的離别,亦在某處悄然上演。
一樣體諒、一樣默契,一樣擔負着期許與傳承。
陣風疾掃,卻不是利刃出鞘帶來的。
秦淮急忙回身,一手抵桌一手前掏,這才保下了那壇杜康佳釀。
“送别宴來不及預備,餞行酒絕對管夠!”隻見秦川肩上扛了兩杆槍,懷裡正抱着壇一模一樣的。
秦淮但笑不語,把酒往石桌邊緣一撂,順帶揭了封口紅綢。
大槍恰于此刻飛來,被其穩穩接在手中。
“都說拳怕少壯,今兒就不難為您了!”秦川那壇擱在欄台上,仍是尚未啟封的狀态。
“蠻打無趣,賭點兒什麼才有意思!”花槍立在身側。
任憑紅纓招招,亦遮不住笑顔朗朗。
“哈哈哈,好酒好槍好時光!不趁機喝幹飲淨,豈非良辰錯付?”秦淮将聲調揚高。
笑起來的模樣,當真像極了秦川。
“好!就賭先飲盡者為勝!”卻瞧對面欣然應約,一記回馬出槍挑了壇口朱緞。
刹那間,飛花似雨、騰勢如龍——竟是秦淮先一步舉槍上紮。
“呵,當我三歲孩子呢!這也拿出來現眼!”再看秦川真絲毫不亂。
前手不過虛晃,下位紮腿才是目的所在。
此所謂“指上打下”計也。
撤步架擋早已爛熟于胸,後頭那記躍步下劈,才可算作回禮。
秦川這廂半分力氣沒收,舉槍時驚起風聲獵獵,連雀鳥也不敢多停。
弓步橫格果是多年之功,二話不說穩穩吃下這記。
秦淮當即身形微側,倒把擡臂過頭,以身挑槍再紮秦川。
别的招式來不及用,隻能立槍攔截,這讓秦川感覺很窩火。
對方一擊如此驚豔,自己這兒卻無精彩回應。
實在來而不往,缺了禮數更輸了陣勢。
反觀秦淮,倒是氣定神閑。
兩下回轉至桌邊,抓起酒壇往嘴裡灌。
邊飲邊道:“比武最忌心浮氣躁,難不成沒人教過你?”
一盞茶盡。
韓凜還在等,他在等蕭路做出選擇。
不管執白執黑,自己已打定主意奉陪到底。
故意為之的拖延,顯然沒起到什麼效果。
對面那人,有着源源不斷的耐心與毅力,寵辱不驚、得失不擾。
蕭路将茶杯蓋好,執黑棋于腹地布下一子。
開頭幾步總是這樣的,中規中矩、乏善可陳。
大幕尚未拉開,籌謀暫無定論,反倒透着股别樣樂趣。
隻不過韓凜很快發現,蕭路棋風俨然自成一源。
這路數自己從沒見過,它不屬廟堂亦非出自市井。
硬要說來,卻像孕育天地山海之中,虛懷若谷、包羅萬象。
你面對他,知道他要做一些事情,知道他會做一些事。
但始終悟不見,他要做什麼、會怎麼做。
仿佛天象幽微、地脈深遠。
君子不器——這時韓凜目前,唯一能夠想到的。
可他堅信在棋局結束前,自己仍有機會參透謎底。
雲絮長腳般溜走,照亮棋盤也映亮槍尖。
“自小教我習武的,不正是父親大人您嗎!”秦川心裡不服,嘴上更不消停。
哪裡還顧得,秦淮喝沒喝好。
立時右手抽拉槍把,左手推壓槍身,劃出道半圓形軌迹。
一招“飛虹橫江”,大開大合、力若千鈞。
幸而秦淮場面見慣,不慌不忙安下酒壇。
先以腳背踢槍,再接一式利落後空翻。
撐地瞬間挾槍在手,随後起而發紮。
秦川心道不妙,急忙轉了“撥草尋蛇”格開槍頭。
豈料秦淮速度更快,朝對方内門就是一通猛攻。
先圈再擋、格完又撥,相行之下秦川簡直分身乏術。
不僅沒能完成近身,反叫秦淮越逼越遠,一下一下狼狽不堪。
“不能再退了!”秦川刹住腳。
瞅準空隙接個前滾翻,生生闖進對方内圍。
是啊,這具正值巅峰的□□,便是本錢跟底氣。
沒必要一闆一眼,什麼都聽别人安排。
秦淮見其這般可教,笑呵呵退步架槍。
父子倆旋即拉開身位,像照鏡子般齊齊舉壇傾酒。
汗珠和着瓊漿,打濕一片清涼。
然水之甘冽不僅有狂藥乍洩,還有仙芽緩流。
韓凜撥撥茶湯,隻歎蕭路便是那水:利萬物而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
香燃一炷、優勢漸明,白子一步步占據上風。
韓凜面上全無得色,心裡總覺哪裡不對。
照理說鋪排良久,如今結果實屬意料之中。
可有個念頭,就是一直揮不去——這些優勢、這些上風,全是對面之人讓給自己的。
他跟水一樣流經,沿途留下什麼、給予多少,任憑心意掌控。
自己則是水畔高山,看似強大巍峨,選擇卻少之又少。
一切俱在籌謀。
文治講究靜水流深,武功崇尚言傳身教。
此一回合,毫無疑問由秦淮率先開始。
“鳳點頭”接“挑槍摘盔”,乃多年沙場智慧。
力道剛猛不說,還兼顧殺傷之效,算是秦淮再将“課業”溫習一次。
奈何秦川已非黃口小兒,撥槍撤步足見功底深厚。
緊接一記“泰山壓頂”,更是兇狠無比。
隻見其将腿蹬在石柱上,借力騰至半空。
左腳急急跨出一步,向前崩槍而出。
遺憾精妙歸精妙,秦淮偏偏不肯接招。
他閃身回靠石桌,以左腳為軸外旋,右腳輕蹭半步。
槍尖朝地,雙腿屈蹲,一手抓過壇來。
一面飲一面道:“關公面前耍大刀!你長進的确不小!”
秦川處未及出槍,那廂蕭路已然落穩一子——水系融會貫通,來往再無破綻。
“謙謙君子,用涉大川。”蕭路擡眼提醒韓凜。
“陛下為人英武中正,僅一點殺伐存在心頭,不免迷智迷心。”說完撚起杯盞。
有些話點到為止即可,個人自有緣法,相強必定無益。
“多謝先生提點。”韓凜将眼放在棋上。
若依此繼續,慘勝倒不算困難。
隻是這回,他想換個法子。
韓凜沉下氣,把自己慢慢從山化成水。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源脈相接、同氣相連。
不見輸赢成敗,唯餘天地清明。
日頭往西沉了些,風卻沒來由地愈刮愈熱。
“太公釣魚”之式當前,饒是秦川再不忿,也隻能以進步紮槍回擊。
秦淮眼疾手快,須臾踢杆上挑,生生斬斷對面幾縷發絲。
“怎麼,這就是你看家本事?當心籬笆不牢、鐵門不栓!”秦淮還在拱火。
若論氣焰嚣張,十個秦川也難及。
好在這傻小子,從不關鍵時刻掉鍊子。
見拼槍無從取勝,立馬改換身法。
做槍尖點地外加連環剪刀腿,預備一式徹底打退秦淮。
壇子裹在懷裡,早沒什麼分量了。
後撤時步履從容,一如月下漫行。
要說那花槍,還是年輕人舞起來好看。
秦淮呵呵笑着,眼瞅秦川瞬時支正身體。
三兩間便把“哪吒鬧海”,耍得虎虎生風。
側閃、收槍、抛壇,可謂一氣呵成。
陶器打在鋼刃上,傳出半聲清響。
“哈哈哈,酒幹壇淨!這局還是我赢!”
秦淮迎着夕陽大笑,面容好似一下年輕了二十歲。
兩父子間再無悔恨虧欠,有的隻是體諒與祝願。
霞光點點、輕拂棋枰,和局來之不易卻順理成章。
蕭路整衣斂容拜别韓凜,其間二人未有隻言片語。
的确沒什麼需要交代了。
仁君器宇跟帝王心術合二為一,必将給這片土地帶來繁榮興盛。
蕭路揉着眼,孩童般甩甩胳膊。
時間不早不晚,來得及長亭相見,更來得及策馬揚鞭。
另一邊,秦淮哼着小曲兒走在路上。
遠處金紅未歇、彤雲猶燦。
道旁笛音聲聲,如真亦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