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朝陽初升,韓冶再次踏進南夏都城。
天那樣藍,風那樣暖,一切都剛剛好。
南夏帝于前日下達旨意,解除全城軍民武裝,大開永澤門請降。
皇親國戚執禮,文武百官跪迎,圍觀百姓更是擠了裡三層外三層。
齊王等人身着常服,下馬步行至長街。
以期将侵入感降到最低,安撫城中百姓失落與屈辱。
沒了刀槍森森、甲光粼粼,效果的确不錯。
隻是後頭跟的那輛車,嚴嚴實實不說,還半分響動不聞,實在令人好奇。
這也難怪。
現如今太師已死,剩下那些個貴戚,自然猜不透其中玄機。
他們擔心的,隻有身家性命、榮華富貴。
同時又很慶幸,關鍵時刻沒被吳煜拉着一同陪葬。
曾經如此高高在上的姓氏,今時今日卻跟烙印一樣,恨不得連皮帶肉挖去。
官員裡素日與韓冶交好之人,這下可得了意。
喜滋滋往那兒一跪,腰闆子都比周圍直些。
整個南夏叫人攥在手裡,誰還能說自己賣主求榮、通敵叛國呢?
吳煜登上高樓,朝遠眺望着。
他看不清中州兵馬,隻知道他們來了。
目之所及處,盡是過往與追憶。
吳煜一條條捋着,仿佛回看自己的一生。
前方主路直通宮門,大婚時錦紅鋪地、火樹燈花。
人人皆道良緣天賜、國祚永興。
西面是過去的府邸,包含着吳煜一整個少年時代。
他讀書勤勉、習字用功,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唯射禦功夫總是不濟。
太師府并不算遠。
現下正一片缟素,哭的卻不僅僅是當家主翁。
吳煜眼底漾出笑意,自己就是在那兒遇到澄兒的。
一見傾心,再容不下旁人。
目光落進宮闱。
登基之初,他是那樣奮發昂揚,一心謀求大業,渴望建立不世功勳。
接着他瞧見那片小小書房,多少潛心勠力,終是敗給了軟弱妥協。
每一次嘗試、每一次堅持,隻換來半途而廢、無疾而終。
忽然間,一抹光亮打斷了吳煜,那是荷塘吹皺的漣漪。
對對對,想起來了,自己以前常跟澄兒一起賞花。
慢慢地,兩口變成三口,三口加到四口,之後又變回三口。
可那一池荷花,年年枯了開、綻了敗。
不管幾人來,更不管有沒有人來。
“悲風成陣,荒煙埋恨……碑銘殘缺應難認……知他是漢朝君,晉朝臣……”
吳煜歎着,吟誦斷續而凄迷。
“把風雲慶會消磨盡,都做北邙山下塵……呵呵,呵呵呵……”
笑聲替代末尾一句,迫使他停下來。
“消盡風雲、磨盡慶會……古今千載、王朝興衰,有誰逃得了成沙成塵……呵呵,呵呵呵……”
笑裡摻進淚水,吳煜扭頭瞥向澄兒宮牆:“對不起……”
巫馬澄心下有所感應,她揚起眼眸。
低聲道:“沒關系,堅持你的選擇……我和據兒會陪着你……”
小内監動作很輕,止于一丈開外。
颔首回禀道:“陛下,到宮門口了。”
吳煜背過身,隔絕風景亦是斬斷思緒。
他揮一揮手,吩咐把東西擺進書房,跟着邁步下樓。
齊王、淳王忙碌交接事宜,人手自然歸了秦淮與秦川。
馮異、朱佑、岑彭,各領精幹之士數千檢搜宮殿,以确保安全方面萬無一失。
秦川則跟初次接待南夏使團一樣,負責韓凜貼身護衛。
他一面留意四圍動靜,一面将拇指牢牢抵在刀口上。
秦川試着猜想對方心境。
是雀躍嗎,還是傷感呢?亦或二者皆有?
因相見在即而雀躍,為離别當前而傷感。
他們是拼了一輩子的對手,卻做不完一天朋友,想想真教人難受。
“啟禀陛下,各處人員均已安置妥帖,南夏帝在書房裡。”秦淮回話言簡意赅,他了解對方在意什麼。
“有勞衆卿了。”韓凜聲沉如水,覆着薄薄一層冰。
下得車來道句“免禮”,随即徑直往前走去。
秦川急忙拽步跟從。
他很想沖過去拉住韓凜,兌現當日許下的承諾。
可韓凜從不是個脆弱的人,這一點沒有誰比秦川更清楚。
現在的他,并不需要自己,而自己亦不願趁其之危。
秦川慢下步子,退到屬于臣子的位置上。
既不能共嘗苦澀,多些陪伴也是好的。
江下建築果與北地風格迥異,韓凜邊行邊看,差點忘了要去哪裡。
他故意将狀态調整得漫不經心,借此驅散愈籠愈深的愁緒。
石柱旁立着一個小内監,這讓秦川起了警覺。
隻見對方把手露在外頭,不待韓凜走近便揚聲道:“奴才奉命引路,還望陛下恕罪!”
人是吳煜派的,他一早料到韓凜會來。
帝王間的默契,不必定約、不必交談,甚至無需謀面。
“前頭帶路吧。”不等秦川問什麼,韓凜便發話了。
轉過兩道彎兒,小内監停在一處門邊,伸手往裡讓道:“陛下請。”
韓凜轉身看向秦川。
對方自己都未想到如此舉動,剛打算出聲詢問。
“就送到這裡吧……下面的,該我自己面對了……”他笑一笑,悲涼瞬間淹沒聲息。
秦川張張嘴巴,卻不知該說什麼、能說什麼,隻好退回沉默。
“傻小子,等我出來……咱們還要一起栽山茶花呢……”聽得韓凜這麼說,他如蒙大赦。
一個勁兒地點着頭,目送其推門而入。
書房裡燃着香,韓凜過去從沒聞過那味道。
好似茉莉盛放、馥郁滿園。
吳煜端坐案前,桌上擺着酒菜。
腳步落在屋子裡,驚起雙方擡首回眸。
四目相對,兩人俱是一詫——他跟想象中,簡直一模一樣!
隻是吳煜那頭兒,還跟着下半句話:看上去如此年輕,當真得天獨厚。
南夏帝揚揚手:“坐吧,這些都還溫着呢。”說着便要擎壺倒酒。
韓凜奪過酒壺,先斟給吳煜再滿給自己,雙手捧杯道:“兄長,請。”
這是他多年以來的願望,喊聲兄長敬杯酒,把盞言歡直至東方既白。
吳煜也不客氣,仰頭一飲而盡,笑聲輕快閑适。
韓凜緊跟其後,隻覺清冽醇香,果然好酒。
他坐下來,吳煜仍是那般笑着:“南地口味,不知你用不用得慣。”
對方沒說什麼,抄起筷子往盤裡夾過隻蝦。
吳煜見狀放下心來,這一次換他讓酒了。
韓凜不再推辭,心知此回飲完,彼此方能開誠布公、坦直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