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杯顯然沒那麼急了,順着喉嚨一路滑進肚子裡,吳煜頓感四肢安泰。
他從袖中取出幾頁紙,放在桌邊靠近韓凜的位置。
“這份名單上,皆是得力忠正之士……”
“照理說何人可用,你們比我清楚……此舉權且算我,為南夏做的最後一點事吧……”
吳煜将手移開,繼續道:“這地方百姓們清閑松散慣了,比不得你們北邊。”
“治理切不可操之過急,循序漸進、春風化雨,時間一長也就好了。千萬别學我弄巧成拙,到頭來适得其反。”
韓凜收下名單,執禮朝前拜道:“兄長囑托,我記下了。”
“民意在疏更在導,引導得當便是衆擎易舉,引導不善即為潰堤蟻穴。”
吳煜欣喜拍案,臉膛都跟着亮了三分:“好!好一個在疏更在導!”
中州興盛有道,自己這遭輸得不算冤枉。
“寬嚴相濟、恩威并施,乃千年治國良方。”韓凜還在說。
“王霸道雜之,德與刀并用——品行文章勸良善,法度準繩懲兇頑。”末了他收住話頭,僅僅點到為止。
韓凜相信,吳煜能夠明白。
“王霸道雜之……雜之……”吳煜反複叨念着,憶起少時曾在書上讀過。
當日未曾留心用意,如今想來朝代興衰更替,莫不由此五字起止。
而自己就是那仁政不認、法治不法的昏聩主君。
朝局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百姓更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種種私欲夾雜其中,終落得身敗名裂、國破家亡。
“物必自腐也,而後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後讒入之……”吳煜臉上挂着清明的笑。
“是我沒擔起百姓期許,是我辜負了家國希冀……不怪他們,不怪他們啊……”南夏帝給自己斟了杯酒。
“你想得明白,一定不會步此後塵。”他握着那盞溫潤,遲遲不曾擡手。、
忽地似想起什麼般,叮囑道:“你如今功成在即、大業加身,要我說别信什麼乾坤并久、日月同明的鬼話。”
瓊漿溢出杯口,代吳煜落下眼淚。
“便是秦皇漢武又怎麼樣呢,一個梓棺費鮑魚,一個武陵多滞骨……所以說啊,都是騙人的……别信,千萬别信……”
南夏帝仿佛蒙了醉意,絮絮叨叨規勸着面前之人。
韓凜立直身形,從頭至尾不忍打斷片刻。
“千鶴亭跟萬松台,就留給你來拆了……大赦天下、減除賦稅還不夠,百姓們在等你拿出個樣兒來……”
“你是天下共主,得讓他們有盼頭才行……”
酒終于喝完了,溫溫吞吞卡在嗓子裡,跟血一樣熱。
韓凜舉頭長歎,世間萬物莫不因時因人而異。
誰能想到為求祥瑞所修的亭台,有朝一日,竟成了王朝覆滅的催命符。
自己這位新主,亦要踩着前人屍骨,登上榮耀與功勳的巅峰。
一步踏錯,同樣萬劫不複。
“呵呵,瞧你這般多愁善感,哪像個即将開拓盛世的帝王?”吳煜跷腿,調侃着韓凜。
“打起精神來!後頭還有許多事,等你去做呢!”他另抄起一把壺。
不請不讓、自斟自飲,倒也頗具意趣閑情。
中州帝看出對方,有話尚未說完。
待其再灌下一杯後,他以手擋住玉壺,出聲道:“還請兄長明言。”
吳煜又想起那首曲子。
都做北邙山下塵……便是君,也喚不應……便是臣,也喚不應……
他松開抓着酒杯的手,挪挪身子說。
“王朝隆替、社稷盛衰,一如四季輪轉、草木枯榮。自有天命定數,凡事盡力而為即可,莫要強求太過。”
韓凜聲音很平,像某種隻有一調的樂器。
“因此興,以此亡,我明白。”他凝視對方眼睛,坦坦蕩蕩、全無隐藏。
那目光打動了吳煜。
他雖不知面前這人到底經曆過什麼,但有一點吳煜很清楚——
無論其過往遭際如何,都是自己無法想象與承擔的。
這一刻,吳煜讀懂了韓凜。
讀懂了這個于黑暗深處堅守,卻始終向往光明的中州帝王。
他将肮髒與污穢攔在背後,以自身血肉去飼養。
隻求為世人,撐起一片昭昭清明、朗朗乾坤。
“君王對個人有情,便是對天下無情。可惜這個道理,我剛剛才想明白。”南夏帝自嘲一笑。
是啊,早想明白又有什麼用呢?
自己心智不堅、處事不明,即使悟得到也做不了啊。
杯中殘酒喝幹,餘晖灑進窗來。
吳煜扭頭迎向夕陽,身上蒙着層暖金色的光。
他悠悠開口,如牧笛灑在鄉間小路。
“南北兩地已盡歸陛下所有,亡國之君如何發落,還請陛下明示。”
一聲“陛下”,好似咒語開啟。
吳煜隻覺,韓凜須臾便改了樣子。
眉眼雖一如當初,起落間卻平添殺伐果決、堅忍英毅。
他給了對方兩條路。
“全家遷居中州都城,由專人監管服侍,保得妻兒平安、餘生榮華。”中州帝擱下一份地契。
吳煜但笑不語,以手示意其說說第二條路。
“此物名為引夢香,無色無味,可使人沉堕夢境酣然辭世。”對面之人掏出那白瓷小瓶。
吳煜沒有去碰屋契,轉而銜過瓷瓶把玩。
那顔色是真好看啊,讓他想起澄兒最愛的茉莉花。
“一人身死□□兒平安,行嗎?”吳煜攥緊引夢香,他在等韓凜回答。
中州帝想是早有預料,斬釘截鐵搖搖頭。
解釋道:“後主殉國,子嗣年幼,多年下去易起流言,更易遭人利用。若借此旗号妄動刀兵,天下生民必遭戰火塗炭。”
韓凜頓一頓,繼續說:“要麼三人一起生,要麼……”他停下來,心軟了一下。
“要麼三人一起死。”吳煜幫其補完剩下的話,執手行道:“多謝陛下坦誠相告。”
勸說不在原本計劃裡,但韓凜還是開口了。
“家人團聚一處,雖不得全然自由,可到底衣食無缺、供應豐厚。”
跟着擡出“據兒”。
“還來得及,來得及看他娶妻生子、承歡膝下。到時三代同堂、共享天倫,仍不失人間幸事。”
身為勝利者,韓凜做了他能想到的全部。
要怪就怪造化弄人,勝利者永遠隻有一個。
想起據兒,吳煜顯然動搖了。
将瓷瓶捧在手裡,留出些微縫隙。
韓凜看出對方需要時間,他撤步欲行,卻被一聲呼喚擋在原地。
“不必考慮,我們早就選好了!”巫馬澄領着據兒走進書房。
經過韓凜時,未停、未看、未行禮,隻當是團煙氣。
她看着吳煜,一字一句道:“據兒知道,據兒清楚,據兒可以自己選擇!”
韓凜垂眸離去。
這屋裡,已沒他什麼事兒了。
“爹爹,我們一齊去找妹妹吧!”據兒扯扯吳煜,眸中閃着天真的光。
“要是我們都走了,留下妹妹一個,肯定會孤單的!”
巫馬澄不說話,隻把手覆在瓷瓶上。
那隻手很暖,一絲顫抖也沒有。
吳煜擡頭望着妻子,兩人最後親了親據兒。
黃昏将盡,大夢悠然。
唯餘爐中花香點點,芬芳滿地、蜂飛蝶舞。
哥哥牽着妹妹跑在前頭,小雀叽叽喳喳,連星星也墜上了鈴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