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陸路難行,燕喜班一行走了将近一月才到蘇州。
搬運裝卸諸物不提,燕班主特遣人往商行所說地址替皎皎尋親。
皎皎與燕啭暫時同住一屋。
“委屈你先跟我住,實在沒多餘屋子。若缺什麼,隻管同我說。”
燕啭同皎皎漸漸相熟,如是囑咐她。皎皎素來省事,含笑應道:“是我給姐姐添麻煩了。”
“哪有什麼麻不麻煩,一路磕磕絆絆,快看看東西可有摔壞沒有。”
皎皎應聲檢查箱籠,并無磕損之物。燕啭卻有件衣裳,叫木刺勾壞了花。
“哎呦,怎麼偏是這件。”
皎皎應聲過去看她,燕啭緊蹙眉頭:“别的都沒什麼,隻這件是我剛登台時,師傅親手所做。一直壓箱底擱着,怎麼竟叫弄壞了。”
皎皎接過來看了看,又看看那箱子:“大約姐姐這箱子放在諸物底下。遭雪水浸泡,又教擠壓變了形,生出這根木刺。若信得過,我可替姐姐補一補。”
燕啭思忖片刻:“那便有勞妹妹。”
皎皎含笑看那纏枝蓮紋,并沒直接拆了改繡。而是往自個兒箱中取塊手帕,慢慢仿繡起來。
燕啭知她為叫自己放心,額外費此功夫。心下動容,不欲打擾她,悄悄轉去小廚房替她準備糕點。
晚飯時,帕上纏枝蓮紋已然繡成。精巧一朵西番蓮,行針細膩,走線流暢。
燕啭仔細看了又看,那蓮花從中建處,兩半略有不同,一半更細膩,另一半是仿袍上針法所做。
心下感歎,口中不發一言,隻默默拉了皎皎手:“好妹妹,這回多謝你。你這般靈巧心思,又這般為我,往後隻管拿我做個姊姊,有什麼委屈煩難,盡可來尋我。但力所能及,必盡所能。”
皎皎璀然一笑:“那便多謝姊姊。”
燕啭亦笑:“那便有勞妹妹。”
二人說幾句閑話,取桌上點心吃了。燕啭似在猶豫什麼,終于還是下定決心,親替皎皎斟了杯茶,緩緩道:“我同妹妹說個故事吧,妹妹可好奇,為何我家班主年年進京送戲?”
皎皎早聽聞燕班主出自世家,雖并非嫡系,宗族有些沒落,可亦很有幾門顯親。
這樣一個人,為何做了戲班班主,又為何年近而立,卻無家室,着實令人好奇。
如此想,便微擡了頭,望着燕啭。燕啭壓低了聲線,緩緩道:“照理說,不該提這樁舊事,亦不該議論旁人是非。隻這回……總覺得該告訴你一二。”
頓了頓,又道:“天下皆道陛下待誠宜皇後情深義重,空置坤甯多年。便皇貴妃如何得寵,總沒坐上鳳輿。
再少有人提前頭那位安嫔。
照理說,她才是陛下第一位嫔禦。她母親原是陛下乳母,二人自小一處長大,正經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陛下甫一開府,便朝先帝求娶,先帝卻隻許她側妃之位。
當年也是鬧過一場的,後來到底有了先後做王妃,兩廂情切。陛下幾乎将她忘了,登基亦隻封了嫔位。
這些年,寵妃換了又換,總再沒輪着她。”
皎皎聽了這個故事,又驚又奇,心裡又是怅然,又是酸澀。讷讷無言,但聽燕啭繼續道:“我是班主撿來的,自幼便在這班子裡,不知父母是誰,一應皆由班主照料。
從前小,總見他關了門窗,自在屋裡畫洛神。畫來畫去,姿儀首飾變了又變,形貌總一個模樣。
我雖好奇,卻不敢問,亦不敢往外頭說。直到那回進京,往班主一位遠親家唱戲。那家同安嫔親厚,邀她母親聽戲,那位夫人眉目可像極了那洛神。”
燕啭說到這兒,便停住無語,微低了頭,不知在想什麼。
皎皎聽得又像明白,又不明白。隻覺這個故事,似乎清楚,又頗彎彎繞,總沒點明要說什麼。一位老夫人,如何便同戲班班主有舊,又如何會像畫上洛神。
燕班主再如何,亦不至思慕可做自己母親的人吧。
忽靈光一閃,打通其中關節。
女兒類母,燕啭見不到那位深宮安嫔,可總能從班主行徑猜測一二。
燕班主怕是思慕那位安嫔,以至寂寂多年,終究未娶。
想通這點,皎皎又驚又亂。但覺心裡五味雜陳,一點澀意慢慢泛上來。
恨海情天,世間姻緣糾葛,何以繁雜至此。
叫人,剪不斷,理還亂。①
燕啭見她愣愣出神,有些慌亂,不敢打擾,靜了一刻方緩緩道:“我……我不是說青梅竹馬不成,我是真同妹妹投契,才和你說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