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挨打,還是頭一回。
一時宋府上下振動,宋老太太把宋景明叫去問了一場,倒又靜下來。
下人裡議論紛紛,探聽來,探聽去,不過那些消息。
隻知道,那日,宋景明不知為何閉了門,隻留二人在屋。再開門時,叫人扶宋子星,自己亦是滿臉淚痕。
事趕事過,鬧了這一場後,宋子星略養了養,便一切如常。
令衆人漸漸止了好奇的,并非探聽不得,被迫放棄,而是愈演愈烈的朝堂黨争。
京中局勢漸漸不穩,丁首輔與呂次輔屢屢争執。二人各自為政,延攬賓朋,幾成兩黨之勢。
往日朝堂也有黨争,各黨自持己見,本是常見之事。京中諸人,莫說京官,便有見識些的大家婢仆亦不以為意。
這回這般轟轟烈烈,人盡皆知,大約極不尋常。宋府幾位主子,眉頭均常皺着,神态較往日肅穆好些。主家如此,婢仆自不敢再探聽私議份外之事。
冬月初時,何姑母從姑蘇來了信。應皎皎請求,寫給宋老太太的口吻,極言思念甥女,欲為之贖身。
皎皎接信在手,看了又看,幾乎落淚。
趕巧,幾日後燕喜班來宋府唱堂會。
“唱完這一場,我們便回姑蘇去了。”
燕班主如是說。
皎皎心裡動了又動,趕着一出《荊钗記·見娘》唱完。衆人候場略歇,當衆給宋老太太磕了個頭,将信函送上後默默無言。
宋老太太驚訝片刻,接信在手,看了兩遍,淡淡道:“你先起來,咱們回去慢慢說。”
皎皎應聲起身,走幾步侍立宋老太太身後。
宋子星隔得稍遠些,不明就裡,向前看了又看,焦慮非常。宋老太太雖還看着戲台,亦再沒心思聽戲。
好容易挨到堂會唱完,宋老太太問了燕喜班離京日子,說有事相托,煩勞起身時告訴一聲。燕班主應下,宋老太太寒暄幾句,自回壽禧齋。
聽了半天戲,已極乏困。屏退衆人,隻留皎皎在室,宋老太太問:“你當真要走?”
皎皎不知如何作答,但靜靜磕了個頭。
“我原想替你尋門好親事,但見子星對你……這兒沒人,你但說待他何種情誼?”
皎皎跪在地上,眼睛隻瞧水磨磚石:“唯主仆之義。”
宋老太太長歎口氣:“你們自小兒一處上學,有些情誼也當得。隻如今朝内局勢,一個個烏眼雞似的,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子星拒了幾家親事,那幾家怕正不忿……你若當真要走,便走吧。”
皎皎重重磕了三個頭,再無一言。錦簾垂着,室内有些暗沉。紫檀輕煙袅袅,二人眼中隐有淚意。
幾日後,宋老太太忽說要開恩賞,放幾個大丫頭出去,名冊頭一個便是皎皎。
早幾年便替她脫了籍,說放出去不過一句話兒。撿幾樣精緻物事給她,寫條子叫燕喜班捎她一程。
跟飄在雲霧裡似的,虛晃晃的不真實。直到坐上燕喜班馬車,皎皎才有了些真切感受。
與她同乘一車的,是那日扮作杜麗娘的小旦燕啭。燕啭大她兩三歲,約是常走各宅的緣故,瞧着更較她沉穩好些。
二人零碎叙幾句閑話,十分投契,卻亦隻在客氣一層。
直到,過京郊十裡長亭。
車夫是個中年漢子,同在一班,與燕啭頗熟悉。過十裡長亭時,忽拽拽馬缰,叫車行得慢了些。
“今年下雪早,這亭子映在雪裡,正好看呢。”
燕啭一向待他如兄,知他提醒自己賞景,便掀了錦簾朝外望,忽而打趣似的拽拽皎皎:“你看,那亭裡有個呆子。”
皎皎微愣,順着她指示看去,但見一人一馬立在長亭裡。
螺青大裳沾了雪花,領口風毛塌了些,顯是已站了許久。
冷風吹進轎裡,皎皎愈清醒些,卻有些發呆。
雪漸漸大了,從撒鹽似小粒,變作鵝毛般的雪片,打在臉上生疼。
馬車辘辘往前走,離十裡長亭越來越遠,漸漸成了模糊小像。
那一人一馬卻隻像定住了似的不動。
皎皎臉凍得有些發僵,終于伸手放下簾子。燕啭略看看她,轉瞬便移開目光。隻盯着錦帷上花樣,不知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