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九曜見提起戰事,面上又染上了輕愁,“不容樂觀。”
自那日行宮傳來城破噩耗起,基本沒有傳來任何好消息,匈奴如有神助,連破三城。
宣威帝派了親信武将李阚帶五萬大軍支援漠城,想的便是守城易攻城難,誠然出五萬軍意味着根本沒打算收複失地,但加上西北原本的兵力,穩定邊線總該夠了吧?誰知竟也不過堅持月餘,那李阚竟帶殘兵棄城後撤,滿城百姓落入匈奴手中。
匈奴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漠城宛如人間煉獄,一時大霂國民人人自危,連雲都都被壓抑的氣息籠罩,百姓終日惶惶惑惑、議論紛紛。
“陛下在籌備議和了,欲選一公主和親。”
他是極力反對議和的。要讓那些茹毛飲血的禽獸安守在國界之外,絕非一位公主遠嫁就能換得,而是要用國土、國民和尊嚴去換。
行于路中,為人所痛打,為了不再被打,奉上家宅、錢财求饒,這有失人的尊嚴,放在國家上,則有失國家的尊嚴。
且這麼做,又怎對得起西北四城百姓的亡靈?唯有血債血償,才能聊以告慰這些冤魂。
而宣威帝隻想盡快結束這場戰争,讓一切回到正軌上來,他怕再這麼打下去,有損天威,甚至危及皇權。
“我再想想對策。”陳九曜沉思。
衆人皆知很難,除非……天賜良将,否則再這麼一直輸下去,遲早是要議和的。
顧乘風拍拍他的肩膀,“殿下日日思量這些事情,就姑且偷閑一會兒罷。說件喜事,你的婚期已定下了吧?”
然而這個話題似乎并沒有讓陳九曜放松下來,反而新添一種他自己也搞不懂的愁緒,“是,八月廿三。”
沒有喜悅,隻有茫然,和将将驚覺的抵觸。
但他現在卻沒有空閑去深思和探究這些。
……
八月初三,皇陵,長夜冥冥。
雨水淅淅瀝瀝了一整日,纏綿不休,好似離人悄無聲息卻又難以休止的淚水。
一人一騎破開雨幕,向此處而來。
馬上的人身着鬥笠和蓑衣,遠眺而去難以分辨究竟是何人。
那人行至近處,翻身下馬,微微上擡帽檐,看向門口的守衛,守衛便立刻行禮并放行。
他輕輕颔首,徑直向内走去。
此人正是剛忙完政務的陳九曜。
新來的守衛很是驚訝,小聲問老守衛:“太子怎會來此處?”
老守衛撇眼,道:“少見多怪,今日是先皇忌辰,殿下每年不管忙到多晚都會來,況且平時殿下也常來。”
“要是我死後也有人這樣惦念就好了。”他甚是豔羨。
“小子無知!活着就想死之後的事!快‘呸呸呸’!”惱怒。
“呸呸呸。”無奈。
……
緊閉的門隔絕了雨聲,牌位前的燭火昏黃,卻是這個暗沉的一天中唯一的暖色。
陳九曜内心頓時沉靜下來,他脫下蓑衣,靠着供案席地而坐。
“阿翁,你一切安好嗎?”
“阿翁,我的婚期是八月廿三,但我……好像并不想成婚。”
……
“阿翁,九曜不孝,要讓你擔心了,我決定赴邊關殺敵。”頓了頓,解釋:“不要憂心,不将敵人攔于國門之外,我不會輕易讓自己出事的……就算有什麼不測,也正好可與阿翁作伴。你看,怎麼都不虧的。”
“……唯一對不起的就是我阿娘。”
……
窗外的天亮了,也晴了。
東曦既駕,霞光萬道,瑞氣千條。
陳九曜沐着晨光,如來時一般,靜悄悄地離去了。
“秘召中書令李牧之、戶部尚書張子昂、兵部尚書徐元。”
……
八月初七熒夜,崇仁坊。
一街輻辏,遂傾兩市;晝夜喧呼,燈火不絕。
這條長街繁華灼眼,喧嚣貫耳,惟街尾一座靜立的明月樓格格不入。
三層的閣樓之上,從開闊的窗口向外望去,圓月似乎真的格外明亮。
與這靜默的月遙遙相對的,是閣樓上耍酒瘋的人。
“終于把你拽出來了,其多艱矣!”顧乘風醉眼朦胧,抓着陳九曜的手腕不放開,“我爹怎會如此迂腐!為了祖父遺言攔着我,放任邊關百姓被那些雜碎欺淩!”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阙!”
“要不殿下下旨吧,殿下下旨!讓我去西北前線!如此我爹就沒辦法了!”
卻說完就趴在桌子上不動了。
這人偏要喝酒,自己灌自己,一頓晚飯吃到月上中天。
陳九曜叫人送來清水和巾帕,幫他擦拭通紅的臉使其降溫,低聲道:“阿弟,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
楚定音接過巾帕,用修長的指将它按在水中浣洗,“五日後便是殿下生辰,二十成人初加冠,不是小事,緣君囑咐我們早點和你打招呼,定要把那日空出來,我們一同替你慶祝。”
陳九曜聞言眼中閃爍着明滅的光,教人難以看懂。
“謝諸位,但我應是無法應約了。”
……
次日一早,晨鼓方響,雄雞未鳴,黎明前的雲都仍是一片漆黑時,雲都所有正五品以上的官員們,就在昏暗的街燈下騎着馬,走街穿巷前往大明宮了。
待行至望仙門,天已有欲明之意。官員們下馬向内走,每進一座宮門,都會經守衛仔細核對身份。
一路沿着寬闊的大路向前,過禦橋,到達含元殿東、西朝堂,行立班序,再向内過宣政門,在日華門和月華門内廊下序班等待,待太監唱喏之後,列隊進入宣政殿。
早朝由此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