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芽平靜地看着他,“衣服早就小了,拽也沒用。”
鐵蛋扥着衣角,漸漸卸了勁,還是沒松開手。又偷偷将頭偏向左側,藏起臉上的傷疤,不想她看見。
雪芽撩起衣袖,用力扯下一塊,捏着兩端别到他耳後,冷聲道:“轉過頭來。”
衣衫随着微風撫到臉上,一股淡淡的花香直直往腦袋裡鑽,像是在做夢。他還沒反應過來,臉卻誠實地轉了過去,傻傻看着她。
額頭的鮮血混着塵土,實在目不忍睹。雪芽又扯下一塊衣袖,給他擦了擦。
她的手法算不上輕,一絲絲疼痛正好讓鐵蛋得以清醒。不是夢,真的不是夢!他死死盯着雪芽,眼神中沒有半點受傷的痛苦,反倒是那些晦暗不明的情緒,透過眼睛黏了上去。
“哎呦,我的闆凳呦,這這這,這怎麼都碎成兩半了。”茶館老闆手腳并用,連連哀怨道。
雪芽将擦拭後的布條丢到鐵蛋手裡,又拿出一把碎銀,遞到老闆面前,那驢叫般的哭喊聲才止住。
“哎吆哎吆,多謝姑娘啊,多謝。”老闆雙手捧着,準備接過銀錢,又聽她說道,“能不能給他洗個澡,再換身衣服。”
這些錢做上幾十身衣服也不成問題,老闆欣然應下,“成,我這就去準備,再讓他們送些衣服過來。小兄弟,跟我走吧。”
鐵蛋杵在原地不動,兩眼緊盯雪芽,嘴不能說話,手腳好像也被綁住了。他怕少看一秒,她就和上次似的,突然消失不見。
但是洗澡這種事,總不能讓她一起去。
讓她在這等?
她憑什麼在這等他呢?
不管誰看,他這幅樣子都是個拖累。他不敢表達,也不能表達,隻好多看兩眼,刻進眼裡。
老闆看向他,又道:“小兄弟,跟我走吧。”
鐵蛋伸手比劃着,‘我走了’。
他那自成一派的手語,雪芽自然看不懂,又怕他偷跑掉,畢竟人小鬼大的孩子很難按住,不知道鑽個什麼空子,一溜煙就沒人了。
她看着鐵蛋,一字一句認真道:“别亂跑,我在這等着。”
等他?等他!鐵蛋先是一愣,眼睛立瞬間亮了,連連點頭,轉頭推着茶館老闆快步離開,還不忘偷偷轉頭瞟了眼,确定雪芽還在原地,走得更急了。
茶館老闆準備了好幾桶熱水,熱氣熏的他眼角發紅,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太久沒洗過熱水澡了,整日奔波,也沒錢花在洗澡上,身上髒了就去附件河邊,一莽子紮進去,撲騰兩圈,衣服順帶洗幹淨。
老闆估摸着他的身形,叫人送了套衣服過去。
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由遠及近,鐵蛋身子沉到水池裡,猛地轉過身,水面上隻露出一個腦袋,眼睛盯死門口。
水池邊盛放草木灰的罐子下有一木碟,他随手抄起,猛地砸向門口。
小二伸出手,還沒等敲到門框上,門裡‘哐’的一聲,把他吓一激靈,魂差點吓沒了。他拍着胸脯緩了口氣,喊道:“茶館的小二,過來送身衣服。”
說罷,裡面半天沒回聲,他可耽誤不得,時間一長,老闆那個周扒皮又要扣工錢。他提着嗓子喊道:“小兄弟,我放下衣服就走。”
小二推開門,霧氣熏得雲裡霧裡,也看不見人,他走到水池旁将衣服放下,看到一旁的髒衣服,又道:“你換下的這身衣物,我帶出去丢了吧。”
他彎着腰拾地上的髒衣物,不由皺起眉頭,有些嫌棄,心道:“這破爛布,擦地都沒人用,也不知穿了多長時間。”
一個沒留神,水池中‘噌’地伸出一隻手抓住他胳膊,将碎布奪了過去。
小二被吓得不輕,一腚坐到地上,往後挪動着,看清人影後才松了口氣,又被眼前一幕驚地說不出話。
鐵蛋身闆黑瘦,深深淺淺的傷疤遍布全身,看得人觸目驚心。
破爛衣服被丢回池邊,小二緩過神來,見他拿着兩塊白色的碎布仔細揉搓,寶貝得不行。
真是個怪人。
小二沒再管他,利落收起髒衣服退出房間,到茶館外繼續工作。
“姑娘,茶來了。”
桂花糕擺盤精緻,一共隻有六小塊,鐵蛋肯定吃不飽,雪芽又叫小二備了些其他吃食。
她倒茶之際,旁邊的老婦人與她搭上話,“姑娘,你認識那孩子。”
雪芽知道她指的鐵蛋,點頭道:“認識。”
老婦人道:“瞧你的穿衣打扮,像是李婆婆說的女俠。這次多虧了你,要不然,他又得被那幾個混小子作弄半天。”
被她一提,雪芽猛地想起來,上次分别時鐵蛋和老婆婆一同離開,現在怎會落得這般境地?
“李婆婆現在何處?”雪芽頓了頓,“他又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老婦人道:“李婆婆在城南林地,一抔黃土,走了差不多一個月。”
李婆婆到這的時間不長,三個多左右,與老婦人聊得來,兩人你來我往,道出不少往事。
現在李婆婆走了,老婦人沒處說貼心話,好不容易碰上個問的,便開始念叨起來。
“李婆婆和鐵蛋不容易,不容易啊。兩人要去北邊的、北邊的什麼山來?”
老婦人思忖半天,終于想起名字,“半月山,北邊的半月山。路上沒盤纏時,兩人就停下來,找個地方做陣子雜活,賺些零錢再上路。可惜啊,李婆婆舊疾纏身,大夫也無力回天,先行離開了。”
“李婆婆也是厲害,别看她一把年紀,心不老。當初我們還勸她留下,畢竟這麼大年紀了,跟個小毛孩闖蕩江湖,多少是胡鬧了。她卻不這麼想,她說她活了多半輩子,從一個人又活到一個人,從來沒如此自在快活過,她這一路才剛剛開始。可惜沒扛過一場病。”
雪芽垂眸飲茶,“那孩子是怎麼回事?”
老婦人長歎一口氣,“鐵蛋啊,這孩子更是可憐,聽李婆婆說,他以前能說會道,人又機靈,就是靠這張嘴騙過山賊。後來不管到哪,都能讨些好處。
偏偏造化弄人,兩人途經一縣,正巧撞上那群山賊,他們憎恨他這張嘴,不僅将人打個半死,還割了舌頭。多虧是在縣裡,有官員壓制,這才保住一條小命。要是在路上碰到,荒郊野嶺的,怕是……”
後面的話,老婦人沒說下去,又長長歎了口氣。
“鐵蛋不親人,李婆婆走了,他也不與我們來往。自己去做苦力賺錢,應該是在籌備盤纏。”說到這,老婦人氣憤道,“那幾個混小子是商戶家的孩子,鐵蛋在他們那做工,也是遭罪,害。”
老婦人還未說盡興,便被人叫走,也就此别過。
雪芽獨坐,捏着茶杯打轉,垂眸思忖。
她不是多管閑事的性格。
但不管怎麼說,上次如果沒有鐵蛋,她還要與那些山賊多糾纏好幾日,會發生什麼事,也就不好說了。
鐵蛋對她也算是有恩,恩情雖小,不能不報。方才出手相助,再給他尋個安身之處,就算是兩清了。
新衣服乍穿到身上,很是别扭。鐵蛋扯扯這,拽拽那,破破爛爛地穿習慣了,突然規整起來,總感覺不适應。
他換了身衣服,也換了副模樣,跑出來看到許雪芽後,眉眼間帶着笑意,疾步竄到她面前。
白色衣衫被他清洗幹淨,重新戴好,濕哒哒地貼在臉上,看着十分難受。他站在一旁,等着雪芽開口說話,眼尾不自覺彎下,染上笑意。
雪芽瞧他,“将濕布摘下來,吃些東西。”
鐵蛋跑到她左邊坐好,取下濕布仔細放在桌上。他将吃食推到雪芽身邊,示意她先吃。
雪芽搖頭,“給你點的,吃吧。”
聽她這樣說,鐵蛋不再客氣,悶頭苦吃。
雪芽安靜喝茶,慢慢等他吃完,又掏出一把碎銀放在桌上,還沒等說話,鐵蛋臉色就變了。
她當做沒看見,繼續道:“這些碎銀你拿着,夠你吃穿一段時間。”
鐵蛋垂頭不語,還以為她會帶自己一起。細想下來,又暗自嘲笑自己異想天開,怎麼可能,誰會想帶着一個累贅。
雪芽以為他嫌少,又拿出一些碎銀推過去,“再多,我也沒有了。”
好不容易再見到她,要是錯過,說不定這輩子也見不到了。鐵蛋破罐子破破摔,什麼都不管了,豁出去賭一把。
他看着雪芽,伸手比劃,‘我能跟你回去嗎?我雖然不能說話,但是學東西特别快,能幹好多活。我什麼都能幹,不要工錢,有口吃的就行,我想跟你學武功,我想跟你走,你帶我走吧,帶我走吧。’
雪芽蹙眉,一點沒看懂。也突然意識到,他與人溝通是個難題,獨自生活會很艱難。
她還在思忖着,鐵蛋突然抵到胳膊上晃了晃腦袋,可能是見她沒反應,又晃了晃。
這是在撒嬌?
雪芽偏頭看過去,隻見他後脖頸紅成一片,還有些發抖。
鐵蛋不敢再靠過去,額頭輕輕抵在她肩膀搖晃,半天沒聽見回聲,便打算死皮賴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