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跟我一起走?”雪芽大概猜到他兩手比劃的什麼。
鐵蛋立即坐好,一個勁點頭。
“聽她們說你想去半月山,我可以……”
雪芽還未說完,鐵蛋出手打斷,不停指着她比劃。
她疑惑道:“你想去半月山,是為了找我?”
鐵蛋瘋狂點頭。有時候,他也特别讨厭自己不會講話。
他指着雪芽,做出向上飛的樣子,又不停比劃。
“你過來些。”雪芽被他逗笑。
鐵蛋傻傻愣了下,将臉貼近些,隻聽雪芽在他耳邊說:“我不是神仙,我是妖。”
本以為他會吓得大驚失色,沒想到竟突然模仿起小動物,雞鴨貓狗學了個遍。實在沒什麼能表演,扭頭将盤子裡花遞到她面前。
一朵粉色小花,隔開兩雙對望的眼睛。
雪芽忽然明白過他的意思,點了點頭——他在問她是什麼妖?
鐵蛋笑了下,指着茶杯比劃,‘怪不得你隻喝水’。
雪芽道:“你還要跟我一起?”
鐵蛋看着她,眼神特别堅定地點了下頭。雪芽一時間沒說話,他怕她反悔,又急忙點了好幾下。
“你若同我一起回去,沒辦法光明正大進入半月山,隻能居于禁地,你還願意嗎?”
别說去半月山禁地,就算帶他闖山賊老窩,他也敢!
雪芽伸手墊在他下巴,阻止他小雞啄米似地點頭,淺笑道,“好了,頭點一下就行。”
鐵蛋歪過頭傻笑。
“疤痕不算醜,”雪芽收回手,“記得你說你沒有名字,我幫你取一個,就叫‘無應’,不語,無應。”
‘鐵蛋’這個名字,雪芽确實不喜歡,日後免不了要喚他,幹脆就按她的喜好取了一個,反正是她自己撿回去的。
有無應跟着,雪芽沒用法術,兩人一同走回去,路上花了七八天。
若谷見到兩人時,心裡由衷感慨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亂撿人回來這件事,算是随到根上了。”
她對無應倒是頗為滿意,這小子結合了雪芽和任卷舒的優點,鬼點子多,做事沉得住氣,沒事會逗人開心,不聒噪。
還是個修行的好苗子。
能看出來他對雪芽心思不純,什麼情情愛愛的事,若谷懶得管,由着他們去了。練功上,她抓得嚴,半點都馬虎不得。
雪芽不僅教他法術,還會教他讀書識字,方便與人溝通。按理說,也算他半個師傅。
無應的思想裡自然有她的影子。
雪芽喜靜,也喜歡四處遊曆,撰寫所見所聞的奇聞轶事,妖鬼之類的,記載最多。不隻是寫給人看的,更是寫給妖看的。考慮到一些妖不識字,她撰寫時注入法術,隻要有妖丹便能憑借法術聽故事。
要說得道修仙,雪芽其實沒什麼興趣。她沒什麼大理想、大抱負,硬要說出個追求,那就是自己在乎的人能一生無虞。
這追求聽着過于平淡,用任卷舒的話來說就是‘沒勁’,細想下來,卻也太大,太空,太遙不可及。
無應練功修行,一直延續着雪芽傳授的思想,他勤學苦練不是為了追求修行的最高境界——得道成仙。隻是想盡力過好此生,能幫到雪芽,路見不平時有站出來的能力和底氣。
在半月山不過一年,他察言觀色下,僅憑借隻言片語,便将雪芽和若谷在做的事,摸出個大概。
也知道兩人三年一次的出行,驚險萬分。
每個三年都像是道坎,雪芽去找水雲草的日子也是他最煎熬的時候。人雖留在半月山,三魂六魄早就散去靈山蕰了。
直到她回來,無應才像重現活過來,看到她身上的傷痕,又難受不已。
雪芽說他修為不夠,不能同去,無應便沒日沒夜地練。
他的生活都是圍着雪芽展開,修煉空隙,會尋些小物件逗她開心,可能是山裡的野花野果,也可能是自己編排的小把戲。
偶然得知雪芽能煉化鬼魂為自己所用,他還寫了段話,‘若是我死了,你也把我鬼魂召回來,留在身邊用。’
雪芽隻是笑着搖頭,拒絕了他無理的要求。
不叫他也沒事,他肯定能自己找回來。無應還會幻想自己做鬼時的樣子,不知道鬼魂能不能自己調整面貌,能将疤痕去掉就好了。
無應總覺得疤痕醜,雪芽勸說過幾次,他聽不進去,她也沒再說什麼。隻是在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下午,給他遞過一張銀色面具。
他不能說話,每次情緒激動時,肢體動作就會顯得異常誇張,像頭受了驚的驢。
這次甚至沒大沒小地抱着雪芽轉了圈。
興奮的勁頭一過,雪芽還沒說什麼,他自己卻後知後覺地羞出二裡地。
他對雪芽的感情很複雜,卻不得不藏起來。藏在面具下疤痕裡,藏在人妖殊途的道理中,藏在人這一生不過短短幾十年的懊悔,藏在情動後的壓抑遮掩……
總會有些感情,或是難以抑制,或是不經意間流露出來。
流露最嚴重的那次,是死在雪芽懷裡時。
任卷舒昏睡的第三十個年頭,雪芽再上靈山蕰偷水雲草,她第九次前去,也是無應第一次跟去。
兔鼠精因看管水雲草失職,已被上神處罰。若是仙草再被偷,去除職位,全族遭受天劫,生死難測。
此次全族以命相搏,助常至設下滅妖陣,已水雲草為誘餌,引雪芽入陣。
雪芽身受重傷,無應為救她出陣,摧毀陣法時受其反噬,心脈盡斷。
眼見形勢不利,雪芽舍棄水雲草,帶無應逃離靈山蕰。
她背着無應逃竄一路,身上的白衣盡數染紅,甩掉兔鼠精後,急忙将人放下查看。
心脈盡斷,五髒六腑震碎,就算神仙下凡,也無力回天。
無應的意識開始渙散,費力從腰間掏出水雲草,遞到雪芽面前,滿嘴鮮血笑着咳出。
眼淚帶着臉上的血痕滴落,雪芽一愣,竟不知道他何時将水雲草偷來的。
無應眼前的畫面已經開始模糊,隐約感覺雪芽在哭,擡手在她臉上胡亂抿了下,費力蹭到人懷裡。
他從來沒這麼大膽過,雙手環在雪芽腰間,不停用腦袋蹭她,像是受傷的小狼崽。
他的思緒已不受控制,腦海裡自動浮現出第一次見雪芽的場景,還有在半月山的畫面,那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感受到有人哭泣,有人在用力抱住他。
他想用力抱回去,卻怎麼都使不上勁,就連哭泣聲也在一點點消失,直到一片寂靜。
雪芽緊緊抱着無應,眼神像一灘沉寂的死水,整個人陰森下去,不見半點活氣。
先是小卷兒命懸一線,朱又玄生死未蔔,現在又是無應。
老天好像總喜歡捉弄人。
無應鬼魂初成,意識還未恢複時,雪芽便同他簽下血契,一直養在陶笛中。
想來已有近百年。
餘念清除後,環陽陣平靜下來,隻剩地上刻畫的符文,冰冷的躺在那。
靈久沖上去抱住雪芽,伸手在她後背輕撫,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雪芽在難受,她也跟着難受,說什麼都沒辦法撫平現在的感覺。
燕辭歸的腦袋亂成一團,擡手在臉上擦了把,不知道是淚,是汗,還是血。
他強撐着玄蛇劍站起身,見雪芽埋在靈久小小的肩膀上,心裡一時堵地說不出話。
生死離别這種事,他們見得不少。同樣是難過,關系遠近不同,感受也相差甚遠。
身邊人的離開,像是帶走了一部分自己,不隻是難過,更是空落落的,是曆經多少歲月都難以彌補的空缺。
燕辭歸呆立半晌,輕聲道:“阿姐,這陣法已将他送入輪回,十八年後,又是條好漢。别太難過了,傷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