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時間愣在原地,同其塵擦得認真,一點小細節都不放過。
手指有些微微泛紅,很幹淨,就連指甲都擦得挑不出毛病。心裡的煩躁也随之消失,又生出些小傲嬌。
任卷舒道:“在我們貓界有一條規矩,若是給小貓擦了爪子,是代表那個人要臣服于她。”
同其塵沒接話,放下擦幹淨的手,任卷舒便自然地伸出另一隻,他重新弄濕一塊外袍給她擦拭。
見他不接話,任卷舒又道:“同其塵,你聽沒聽見?”
同其塵道:“你們貓界的規矩也不少。”
“那是自然。”任卷舒還想逗逗他,身後的山猢開口道,“唉!你們兩個什麼關系?”
山猢目光落到同其塵身上,一眼便盯準了八卦盤。他曾跟着巫姣學習書籍,這東西在書上看到過,是捉妖用的物件。
一個妖,一個捉妖的人,拉拉扯扯的,讓人琢磨不透。
任卷舒轉身瞧他,不答,反問:“你和巫姣是什麼關系?”
山猢冷眼掃過,擺出一副‘愛說不說,反正他不會說’的模樣,再次噤聲。
同其塵給她擦完手,轉身去收拾行囊,将吃食拿出來,任卷舒跟在旁邊,翻出所有酒。他又找來些幹草鋪開,簡單做出個歇腳的地方。
任卷舒十分欣慰,一路走下來,同其塵的生活技能簡直點滿,就算淨影看了,高低都得誇兩句。
日後,若一個人下山闖蕩,也不必多慮。那怕融不進一些條條框框,至少能照顧好自己。
他跟燕辭歸不一樣。燕辭歸頭腦活絡,雖然有時神經大條,考慮不周,總歸吃不了什麼虧。
同其塵一根筋,倔驢,整日惦記着他的‘大規矩’,免不了要吃虧,搞不好還要吃大虧。
“我回來了。”蕭渺抱着幹柴,将蕭言澈遠遠甩在身後,似躲瘟神,半點不願與他多挨。
幾人圍着火堆,溫酒熱吃食,任卷舒請山猢同坐,本以為得三催六請,沒想到一句話就給人叫了過來。
也是個不禁讓的。
有任卷舒在,場上自然冷不了,三五句話就給他上灌一杯,不過一壺酒,山猢臉頰紅透,堪比猴屁股。
山猢酒勁上頭,開始拿着杯子東倒西歪,每次快挨到任卷舒時,便被同其塵一把薅過去。
反複兩次,山猢直接往同其塵身上砸,舉着杯子,一口一個“喝”。
同其塵眉頭豎起,将他推開,撣了撣衣袖,又覺沾一身酒氣,難受得要死。
山猢之前闆着張驢臉,醉酒後卻變成話匣子,吵得人頭疼。任卷舒扶額,還擔心他酒後跟同其塵一樣,少言寡語,半天憋不出個屁來,着實多慮了。
山猢不止說,還要帶上一套肢體動作,險些紮進火堆裡。被幾人拽起來,又變成哭包怪,淚眼婆娑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任卷舒施法,稍微限制住他的行動。以防萬一,省得等會滿山找猴。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她又給山猢滿上一杯,“你跟巫姣,到底怎麼回事?”
山猢一聽,哭得更起勁,将自己老底都翻了出來,硬要他們評評理。
猴子作為一種群居動物,等級森嚴,充分踐行‘強者生存,弱者淘汰’的規則。
遭受花豹大規模的攻擊後,山猢成為不幸中的一員。作為孤兒,很難融入猴群,甚至會被無緣由的欺壓。
山猢迫不得已為自己戰鬥,兩眼一睜,便開始尋找食物,躲避天敵和族群中麻煩。
所以,他理直氣壯地偷了巫姣的桃子,挨下邦邦兩拳後,把十幾歲的小姑娘劃分為‘敵人’。
他當時未修得靈智,面對會‘叽裡咕噜’女孩,更加理直氣壯地又偷走一個桃。
話說事不過三,可他一隻潑猴不懂道理,第三次伸出貪婪的爪子,被抓了個正着。
小姑娘個不高,力氣很大,三下五除二給他捆得嚴嚴實實,一路帶回村落。
落到敵人手中,或是知道逃脫不了,他周身的警惕松懈開,竟睡了一覺。
也是這些天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再睜眼時,已被關在房間内。
巫姣沒有虐待他,勝似虐待,她識圖跟一隻猴講道理,或許隻是走一下流程,沒盼着他能懂。
吃了人家三個桃,被抓着做了三個月的小仆人。
三個月裡,山猢活得自在,幹活就有飯吃,比林子裡好混。
同時,他發現巫姣也是一個人生活,時不時會有幾個聲稱‘弟子’的人前來,叽裡咕噜地擺弄半天。交流得太過激烈時,像要撸袖子幹仗。
起初見這場面,山猢還會扯着巫姣跑,挨過幾腳後,他兩手一掐,站在旁邊看戲。氣她好心當成驢肝肺。
後來才知道是在研讨巫術。
那幾個‘弟子’,山猢很不喜歡,他們總喜歡逗他,把他當猴耍。猴子間互相理毛,以表友好,這群人摸他,就是過來耍猴的。
巫姣會制止幾人。
但并不代表她向着山猢,在這裡,最常見的就是一人一猴幹仗。巫姣沒把他當猴,同樣,他也沒拿巫姣當人。
人、猴和平共處三個月後,巫姣帶他回到林子,示意他回歸族群。
猴群并不歡迎他,還把他當做争奪領域的外來者。
可能是不忍心看他被一群猴欺負,巫姣又把他帶了回去。也可能是慧眼識珠,看出他與那群猴長得‘判若兩猴’。
山猢白挨一頓揍,又被她拎回住處。
他被拎着後脖頸,聽到了修得人言後的第一句話,“這輩子,一人一猴也不賴,你就跟着我吧。”
她說了,他便記下,再也忘不掉。
在村落生活一段時間後,山猢發現巫姣與他一樣,不太受人待見,除了那幾個‘弟子’。
同樣,巫姣也不待見他們。
彼此較着一股勁,井水不犯河水。這裡的人比那群猴強多了,至少不會欺負孤兒。
偶爾,也會有人給巫姣送些吃穿用的東西,山猢不太明白他們之間複雜的感情,有些莫名其妙。
就像他第一次開口說話,巫姣吓了一跳,也覺得莫名其妙。從此,她又做了一張床放在屋内,不再與他同睡。
他隻修得人言,離人形差着十萬八千裡,莫名其妙多了張床。
山猢修得人言後,家裡多出許多聲響,其中包括但不限制于他呲牙裂嘴的讀書聲,猴言猴語地幫忙傳話,甚至還要他識草藥。
唯一被噤聲的情況,便是有人前來求醫,也可能不是人,妖魔鬼怪也不一定。來尋巫醫的少,一年也能等來幾個,讓巫姣大顯身手一番。
雖然被噤聲,他也得在一旁侍奉着,遞些東西什麼的,反正不能閑着,巫姣不養閑人。
他自此明白,巫姣是真沒拿他當個猴,多一項技能,便多一份勞動。
幸好沒教他巫術,要不然,還得跟那幾個‘弟子’蹦大神,雞飛狗跳的——雖然名義上來說,家裡就他一個動物。
巫姣沒想讓他接觸巫術,幾人研究時,會将他支出去看書。
山猢覺得她多慮了,畢竟他連手中的書都不願意看,怎麼會去偷學巫術。作為一隻猴,他沒什麼志向,吃飽喝足曬曬太陽,已經十分滿足。
不像巫姣,她身為巫醫,把治病術法看得最為重要,帶着滿身倔勁,一頭紮進去,就沒想過出來。
吵吵鬧鬧幾十年,靈山蕰來了個求醫的活死人。巫姣帶回來後,被呂達偷走,最後治死了。
巫姣因此着了魔,一門心思地研究這個病症,三煞陣也是她因此翻出來的。
山猢無意間看過這個陣法,雖然看不懂,但根據标注來說,‘北水’陣點最為重要,有了它才能找到陣眼。
後來,巫姣将他支去林間采藥,自己帶着‘弟子’遠走高飛,隻給他留下幾個字,“自此分别,望珍重。”
山猢将紙條撕得稀碎,翻遍整個靈山蕰,也沒找到巫姣。後來因結界封鎖,被困于靈山蕰東部,因禍得福尋到了三煞陣。
此陣多為巫姣所設,他守在‘北水’陣點,打算守株待兔,等她現身。又怕其他妖發現此處,才設下結印,隐藏陣點。
隻可惜等了數十年,也沒能等到巫姣前來。
山猢說到最後,不止手舞足蹈,還聲淚俱下,四人合力才将人按下。
任卷舒算是見到了一人之力下的雞飛狗跳,最後實在受不住,一掌将他拍暈。“跟個怨夫一樣,這麼大的怨氣,真找到巫姣,不得将人生吞活剝了。”
蕭渺道:“看着挺唬人的,喝醉後,怎麼跟三歲小兒一樣,撒潑打滾的,比李叔家的驢還難按。”
将山猢安置下,幾人安靜坐了會。聽他說完,又覺得巫姣是個奇女子,跟蕭老爺他們說的不一樣。
在山猢口中,多為抱怨,但是句句都能聽出言外之意,巫姣有抱負,醫術好,待人待物更是沒得說,時而诙諧幽默……
總歸是怨巫姣将他棄了。
直到幾人躺下歇息,任卷舒還在想,若他知道巫姣已故的消息,又當如何?
各種情感堆在一起,定不好受,可能怨都不知道怨什麼了。
她翻了個身,正對同其塵,身下的枯草硌人,窸窸窣窣地蛄蛹半天,怎麼躺都不對勁。
同其塵沒睜眼,小聲道:“睡不着?”
“沒有。”任卷舒坐起身,看中了他身上外袍。
同其塵睜眼看向身側,沒見到人,隻感覺身上衣袍扯動。他打眼看過去,小黑貓正扒拉着外袍給自己團窩,翠綠色的眼睛,趴下伸懶腰時,爪子會漏出粉粉的肉墊。
他靜靜地多看了幾眼。
任卷舒沒跟他客氣,“借你外袍躺會兒。”
同其塵輕嗯一聲,片刻後,又撩起一側外袍給她蓋上。
——
山猢迷迷瞪瞪睜開眼,酒勁沒過,整個人又多了幾分懶散。費力翻過身,跟石桌旁的四人大眼瞪小眼,他一閉眼又翻了回去。
任卷舒調侃道:“山猢,你以前沒喝過酒吧。又蹦又跳,又哭又鬧,要是喝醉過,應是沒少挨罵。”
蕭渺道:“我們四個人,都險些攔不住你。”
不管她們說什麼,山猢老臉一丢,裝聾作啞,概不回答。
直到幾人出去尋找陣眼,他又将老臉戴上,跟着一同前去。
申時一到,同其塵開始施法,陣點中引出溪水,逐漸生成五瓣花,有形無體,樣似桃花,為幾人帶路。
踱步兩個時辰,五瓣花将四人帶到一片林地,在空中旋轉一圈後,落到地上。刹那間,一股靈力從此擴散開,周遭的景象開始發生變化。
看着浮現出的天坑,幾人後退幾步,留意周遭變化。
五瓣花消散,偌大的天坑砸在地上,四周樹木稀疏,多為低矮的桃樹。放眼看去,天坑口徑有三四百米,可達兩百米深,坑底樹木茂盛。
靠近時,天坑上方泛起一層封印,将幾人阻擋在外。
任卷舒喚出清玉塔,試探着念了遍咒語,封印的異動微乎其微,塔尖泛起藍光指向天坑。看來,碎玉就在這坑底,她收起清玉塔,反手抽出魚骨鞭。
腳下步子還未落地,被同其塵一把攔住,“沒用的,需用西山骨。此印為鎖,要想破除,需要設陣人留下的‘鑰匙’,按蕭老爺所說,應是西山骨。”
任卷舒将人甩開,“我知道,我試試,萬一呢。”
封印沒有攻擊性,同其塵不再阻攔,放她去了。
任卷舒試探無果,也就此死心,省的惦記。
山猢道:“都說了沒用,你還非要逞強,碰一鼻子灰就老實了。沒有金剛鑽,别攬瓷器活。”
同其塵道:“與你何幹?”
任卷舒遠遠走來,緊跟着說道:“就是,與你何幹?”
哎?!
山猢瞧了同其塵一眼,他那話也有幾分向着他的意思,結果被怼了?!
不知好歹。
“先回村落吧,等阿姐她們回來,再一起過來。”任卷舒看向同其塵,“你問一下燕辭歸,怎麼樣了?要不要我們去幫忙?”
同其塵點頭應下,去一旁傳訊。
山猢轉身往回走,“看來一時半刻破除不了,等你們好消息。還有,記好之前說的事。”
之前說的事,任卷舒眉頭微蹙,半晌才想起——巫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