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想聽啊!”上杉惠恨不得把這些東西背下來,跨越了400多年的時間,所有的細節都能幫他加深對繼國緣一的認知。
明明隻是嘴上轉述的東西,偏偏讓5歲繼國緣一的形象變得無比真實起來,過于清楚的細節,會讓幻影變得棱角分明。
上杉惠很害怕這回打斷上弦一難得的傾訴欲下次人家就懶得理他了,像個可憐兮兮的孩子似的,拉着黑死牟紫色蛇紋的振袖下擺晃了晃:“緣一的哥哥,您等我睡醒時再講你弟弟的故事給我聽好不好,我可喜歡了,但現在真的要睡着了熬不住了......不是想跟您擺架子.....”
這時上杉惠的體力狀況容不得他再耍無賴了,他感覺戒指裡鬼王的力量恍若躲在陰影伺機而動的野獸,瞧着他休養不足,隐隐張開血盆大口打算襲擊他的身體。上杉惠覺得自己正在往海底沉去,黑死牟的故事像是飄在海面的浮木,可他沒有力氣去抓住,好像靈魂也被海水沖散了,他的意識漸漸模糊,身體落在了黑死牟懷裡。
“......”
黑死牟盯着縮在他懷裡、變得小小一團的人類,上杉惠的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脆弱、沒有一絲防備狀态,連帶着記憶中纏綿病塌的母親形象也變得明晰起來。
上杉惠着實不是什麼乖巧老實的聽衆,眼睛裡透出貓一般的狡黠。在和室裡聽四百多年前的故事聽得在榻榻米上到處打滾,時不時揉揉頭發,時不時又覺得後背很癢,跟多動症患者似的,浴衣腰帶都給他折騰松了,此刻沉睡在黑死牟的懷裡,裸露着一半白生生的肩膀,很細很薄,精緻的蝴蝶骨半遮半掩,像是一片落在黑死牟身上的花瓣,浴衣下擺松松垮垮,露出兩條筆直修長的小腿,腳腕纖細賽雪,骨肉勻亭似暖玉,對能把他輕易撕成碎片的六眼怪物沒有一點戒備,就這樣軟趴趴地倒在男人懷裡,畫面既荒誕又香豔。若是此刻有第三者留在這個房間,可能會注意到上弦一閣下的六隻金黃色邪眼隐隐有些發直......
說多了童年最疼愛的弟弟,連帶對弱者的厭惡在這一刻都被浮想聯翩的風景沖淡了。人類的回憶說多了,黑死牟情緒有些浮躁,下意識開始用人類的審美去端詳懷裡的男孩了——難怪鬼舞辻無慘分明看出這孩子身上種種不對勁,卻仍選擇将他捧在手心。
家族背景、财富、智慧、武力是人驕傲的資本,同時美貌在某些地方的殺傷力與之不分伯仲。武士追求劍技頂峰,為劍而生,為道而死,可是武士變成鬼,道路走到盡頭,他再也追不上自己的弟弟,曾給過他溫暖的回憶消失在曆史的長河裡,即便一路捧着斷成兩截的笛子也聽不見童年的笛聲,徒有悲涼空虛鋪天蓋地朝他湧來,這時道路的盡頭跳出一個活潑好動的精靈,軟趴趴地拉住怪物的衣服,看他的眼神仿佛他依然是那個英姿飒爽的武士,問他能不能給他講講弟弟小時候的故事......
黑死牟想推開上杉惠的舉動忽而僵硬住了。在他心裡,被無慘嬌養的小家夥大概是抱着獵奇心态過來聽曾經打敗過鬼王的人八卦的,所以在和室裡行為舉止沒有半分尊重教養可言——可是上杉惠剛進入房間時,戴着戒指的手上血管發紅微突,似乎是壓制住了鬼王侵蝕的力量,但黑死牟現在不過稍微翻開對方的肩膀,發現紅色的血管已經沿着他的手臂蔓延到後背,血液躁動不安地湧動。
無慘會将他的血作為獎勵分給功臣,黑死牟也接受了數次,短期内實力的飛升會給身體帶來強烈的負擔,雖能壓制,感受卻并不好,像是身體裡的細胞在不斷爆炸重組,沒有鬼不痛苦,黑死牟也不例外。可是鬼僅需幾小時就能恢複,上杉惠用人類的身體緩了一個月也沒完全承受住,所以整整20個小時,上杉惠都因為力量的副作用渾身難受體力盡失,卻仍舊固執地打起精神,非要聽黑死牟給他講弟弟小時候的故事。
黑死牟看着男孩虛弱精緻的側顔,不再厭棄他的弱小,替上杉惠整理好了衣服。
20個小時之前,黑死牟還沉浸在空洞的臆想裡,20歲的緣一被各路實力高強的武士簇擁,所有人都在誇緣一有多好。繼國嚴勝玩命地追,快25歲要死的時候撞上鬼舞辻無慘,從此所有人都看他如過街老鼠,有時候記憶扭曲情緒不穩,黑死牟甚至覺得緣一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用最惡毒的詞彙詛咒他。
黑死牟每次閉關的洞穴或是無限城的和室從來彌漫着一股憤怒得近乎悲傷的氣息,鬼遠遠路過,都覺得空氣變得苦澀堅硬。
400多年了,這麼長的時間,他最看不起的弱者卻踏進了他的領域,領着他回憶最初的原點。小時候緣一膽小安靜,備受欺淩,母親體弱多病,照顧緣一的奶娘從不将他當主子看。某個下着暴雪的冬天,父親為了過冬用的糧草去了外地商談,天氣太冷,下人都躲起來烤火,誰也不樂意伺候不會說話告狀的孩子,連一日三餐都沒好好送進房間,5歲的緣一又餓又渴,小嘴凍得青白,冰天雪地裡,小小的緣一赤着腳站在庭院,去吃落在梅花上的白雪。自此繼國嚴勝絕對不允許任何以下犯上的行為。
他還記得訓斥懲罰完一衆下人後,緣一被他帶回溫暖舒适的卧室時的表情,仿佛松了一口氣,眼睛在一瞬間有了光。緣一不肯進被窩,隻是縮在暖爐旁邊,等嚴勝給他烤年糕,他靜靜地裹着兄長暖洋洋的外袍,不哭也不笑,看嚴勝的目光像是在看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在背後會辱罵他的“繼國緣一”形象轟然破碎,眼前走到盡頭的道路是寒風呼嘯的懸崖峭壁,底下是萬丈深淵,可突然有一道光割裂黑夜,懸崖開始往外伸展,呈弧線狀延伸出去,過去和不曾奢求的未來,在此刻連接上了。
400多年關于緣一的回憶像個無限循環的噩夢,可是上杉惠拉着他的手,執着地探尋出真相,牽着他走出了這個扭曲的噩夢。
黑死牟長長舒出一口氣,伸手抱起了上杉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