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一陣爽快,終于能吐槽這件事,而且,還是對最想念、最了解他的那個人。
“例如,讀書會介紹了一位外國作家。
“台下有位西班牙女生是他的書粉,于是舉手發言,想邀請更多的人參與作家的書友小組。
“可是,譯員在翻譯時,把書友小組的部分掐掉了。
“還有很多類似的。——”
雙鴉頓了頓。又想到作家莫雷諾的那場書會。
“接下來的一場活動,會場請來一位南美作家發言。
“他事先寫好演講稿,介紹了很多部落文化,講述非常投入。但譯員省略了這些内容,或者在翻譯裡,簡化得面目全非。”
也不知那場讀書後續如何。反正雙鴉被中途攆了出來,即使留在會場上,也會難受得如坐針氈吧。
這時,李紫玉忽然出聲問:
“譯員做了删除和簡化。具體删減的信息是什麼樣的?
“以及,他是不是用别的内容進行了替代?如果信息量少了很多,觀衆從時長應該能察覺。”
“呃,對,他添加了些别的内容——”雙鴉一怔,沒想到李紫玉會提這麼多疑問。
“比如,作者原話是:希望大家能了解南美的部落文明,找回被現代人遺落的信仰和思考。
“但翻譯說的是:
“南美和中國一樣,有悠久和豐富的古文明,我們可以相互對比,從古代文明中汲取營養……”
他一邊解釋,一邊暗暗有些心驚。
李紫玉竟這麼敏銳,分析出王先生的翻譯方式,并且冷靜地向雙鴉詢問起細節。
可他的第一反應不該是震驚嗎?聽到有人歪曲講話内容,不該感到生氣,和對翻譯的失望?
李紫玉很平淡地回應一句:
“這樣麼。
“讀書會,有什麼主題嗎?主辦方是國内人員?”
“嗯,主題就是介紹作者,和他的作品啊……”
雙鴉沒料到他還在追問,漸漸地有些困惑起來:
“主辦方是出版社,中方的……
“那個,你……不覺得驚訝?翻譯現場有這樣的事,觀衆們都不知道在聽些什麼呢……”
李紫玉沒有驚訝。聲音靜靜地說:
“聽‘會’呀。
“聽讀書會,想傳達給觀衆的信息。”
“什麼?……”雙鴉徹底愣住了,還以為自己理解不清楚:
“你是覺得很正常?翻譯怎麼說,觀衆聽着就行了?這就是會議的一部分?
“嗯,是會議的一部分。
“我沒有覺得很正常。”
李紫玉回答。
他不帶什麼感情地說:
“隻是在想,為什麼譯員會采用這種方式。
“你剛才提到,會議主題是宣傳作者和他的作品。但主辦方是國内出版社,所以我想,真正要宣傳的,其實是作品的中文引進版。
“這與宣傳作品本身不完全一樣。”
他問:
“當時會場上,聽衆大概是什麼身份?”
“普通讀者啊,能是什麼身份——”
可雙鴉突然想起來,在場出席了幾位領導,徐老師特意将他們請到最前排。
“嗯,還有幾位領導,好像是□□門的吧……”
竟然連身份上的玄機都被他察覺到了。
雙鴉再一次感到心悸,同時,又因為李紫玉的極度理性而輕微惱火。
“□□門的領導?對他們來講,也許更想聽到中外文化比較、或者文化交流的内容。”
李紫玉說:
“其他的觀衆,既然沒有聽出翻譯上的删改,對西班牙語應當不了解,對西語文化或許同樣比較陌生。
“從文化比較的角度,帶領他們認識這些作品,也可能是一個不錯的切入點。”
“你……覺得他删改得有道理?不錯?”
雙鴉難以置信地低聲說。
沒有想到,真正驚愕的居然是他自己:
“你讓辛苦準備講稿的作者怎麼想?
“你讓想了解南美洲文化的觀衆怎麼想?……”
“作者是有準備,但講稿的内容不一定就是恰當的。”
李紫玉回答。語聲冷靜,但似乎為了照顧雙鴉的情緒,稍微放慢了一些。
“這也不是南美文化的研讨會,是要宣發新書的。需要采用一些宣傳的策略。”
“如果從舉辦會議的角度,我想,譯員不算失職,是有他的考量的。”
“是嗎。”
雙鴉的心都涼下來。
“所以就用則種欺騙的方式,向觀衆翻譯不真實的内容?”
他已經聽不下去了,因為憤怒,說話聲都變得冷冷的:
“我所理解的‘盡職’,對翻譯而言是‘忠誠’,是竭力還原原文——”
“可你說的這種‘還原’,隻是還原文本,是詞彙、語句上的功夫。”
李紫玉打斷他。
語氣悠悠,卻給人一種震懾:
“我隻是想說,會場的那位譯員,或許有不一樣的理解。
“你先前不也提到嗎,翻譯不隻是詞彙和語法,或者翻譯技巧。還涉及到學識,還涉及到眼界。
“如果作者的演講稿,本來就不合時宜呢。
“完全從南美文化入手,觀衆無法共情,勾不起閱讀作品的欲望。書本就會滞銷。
“如果這種時候,主辦方的目标就是促銷新書,你作為主辦方雇傭的譯員,該如何實現‘忠誠’呢。
“還會完全依照作者,牙牙學語地翻譯嗎。
“那麼你忠于的人,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