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雲鶴換上一件黑色大衣,修身的衣服内裡顯得空蕩。即使他一日三餐都有認真完成,巨大的精神壓力仍舊壓得他喘不過氣,虛妄的孤獨掏空了他的血肉,如今的他不過是一隻纖弱瀕死的鶴,羽毛黯淡無光,稀稀拉拉掉落一地。
此刻是夜晚,九十點的樣子,路上的車輛行人并不多,徹夜璀璨的霓虹燈彰顯着城市的繁華,這座世界矚目的城市,承載着多少氣意風發的年輕人的向往和追求,想在這裡開創一片天地。曾經他也是其中之一。
車子漸漸駛進熟悉的地下車庫,左右兩個黑衣人架着他走進電梯,意外地停在負一層,一間擺放着各類□□的房間,或許是射擊室。
江濂撐着頭陷在沙發裡,翹着二郎腿,眼皮耷拉興緻缺缺。
幾步之外站着一個中年男人,佝偻的腰襯得整個人窩囊卑微,雙手不停地揉搓,一會又往大腿兩側擦汗,臉色肉眼可見的局促不安,瞧見黑衣人領着一個病态瘦削長相出衆的男人靠近,眼裡閃過一絲疑惑,垂着頭沒有顯露什麼。
腳步聲消失,江濂擡眸看向季雲鶴,眉頭忍不住蹙起,才一兩個月沒見,對方竟然瘦了這麼多,不過好在不難看,憂郁的神情也算别有風味。
他沒急着理會季雲鶴,擡手指向面前茶幾上的紅蘋果,對中年男人說:“拿一個,去對面靶下站着,舉到心口的位置。”
中年男人面上一瞬失去血色,手緊緊揪着褲縫,嘴唇不住地顫抖:“我錯了,江少,不關我的事啊,我隻是聽大少的吩咐行事,哪有資格拒絕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等着我養,江少,求你了...”
季雲鶴木讷的神情出現裂縫,看到中年男人幾乎跪下求饒,而江濂泰然自若地坐着,對他的哀求無動于衷,甚至不耐煩地罵道:“要我親自帶你過去?”
中年男人停下了磕頭的動作,心如死灰地拿起一顆蘋果走到靶子底下,那顆鮮豔的紅蘋果,在黑色的背景下越發耀眼。
季雲鶴心顫了一下,萌生出想要逃跑的念頭,偏偏腳下像是生了根,牢牢地僵在原地。
江濂起身走到挂滿各式□□的牆壁前,挑了一把改裝的AKM上膛,遞給季雲鶴,揚起一抹趣味的笑:“聽說你想要書?可以,打中那個蘋果,我給你一面書櫃,哦,提醒一下,這裡面有六發子彈,其中一發是真的哦。”
“不,我不要了。”季雲鶴搖着頭連連後退,對這個燙手山芋避之不及。
江濂一把拉住人,強行把槍放到他手裡,掰過他的身體從後挾持他的手舉起槍,淡然且不容拒絕的語氣命令:“要求提了,隻有我能說不。不打,這個槍對準的就是你,想想你爺爺,不想回去見見老人家嗎?”
木制檀香氣味伴随着溫熱的呼吸從身後裹挾而來,季雲鶴腦子一片空白,視線之内全是圓靶下中年男人的身影,滄桑絕望的面容,肩膀不似青年人的寬厚,被生活重擔壓得塌陷,對方的眼裡有祈求有害怕,唯獨不見怨恨。
為什麼不恨呢?是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該死的事嗎?縱使如此,也輪不到江濂來審判。還是對權勢恐懼到已經不會恨了?
耳朵再一次傳來催促,手上的槍支很重,越來越重,重得他無力托舉起。沒想到有生之年拿起槍支竟然會是決定别人生死的時候,不,這怎麼能行,這是犯罪,是要下地獄的罪罰。不如,不如對準他吧,爺爺會諒解他的…
“嘣——”
季雲鶴一瞬瞠目瞳孔驟縮,下意識松開的手背被身後的江濂握住,扣下了扳機,一枚子彈脫管而出直直射向男人。
“沒打中呢,繼續。”江濂遺憾地說。
“求你了,放過我吧…”季雲鶴聽見自己開始求饒。那顆擊中臂膀的塑料彈掉落到地上,中年男人大口喘着氣,身形哆嗦不已。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跟着哆嗦起來,那顆子彈射中不是男人,而是他,肩膀處隐隐有被穿透的痛楚,疼得他想跪地蜷縮。
江濂溫柔地寬慰:“還有五發,很快的。”
“嘣”
“嘣”
“嘣”
“嘣”
“最後一發。”
中年男人先一步跪地,前方地上五顆散落的塑料彈,黑色西裝上四道明顯的擊中痕迹,最後一顆打到他的手背上,疼得手不受控地松開,蘋果掉到地上滾了兩圈。很快不消提醒,他自覺撿起蘋果重新擺好姿勢。
“這一發是真彈哦。”
鬼魅般的男聲在耳邊索命,季雲鶴如同溺水的人忘記呼吸,眼眶通紅,因恐懼而生的淚水隐而不發,懸着最後一點距離,隻差一點,一點,眼淚和他會同時掉進無法自拔的深淵。
他要殺人了,要犯下法律不可原諒的罪。來自杏林之家的他,即将親手終結一個與他毫無關聯的無辜生命,死後他要如何面對救死扶傷的父母,他愧對自己,更愧對他們……
他看到男人腳下地面出現一大片水色,手上舉着的不再是紅蘋果,而是一顆劇烈跳動的心髒,撲通撲通,充滿年輕的力量,同時又脆弱不堪,隻要他的手指輕輕一彎,那顆飽滿的生機勃勃的心髒就會徹底粉碎。
不可以的。
“嘣——”
身後的人退開,沒有支撐的手臂瞬間松懈,槍支掉到地上,連同一具溺斃的軀體。
季雲鶴雙手撐在地面,大口大口地呼吸,豆大的眼淚混雜着汗水一滴一滴砸在手邊,半響彙聚成一個淺窪。他的眼前一片血色,稀碎的肉塊糊滿了視線。世界浸泡在紅色的水,底下有無數隻人手獸爪拖着他往下,他終會死在水底,與它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