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回頭,愣了片刻,三步并作兩步推開門。
獵獵寒風刺骨,撲面如銀針紮入我的臉頰,也直直鑽入衣袖,侵入五髒六腑。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快步走進院裡。
“那個殺千刀的,竟說是你阿爹!”
尖銳的女聲再次隔着院牆傳來,伴随着衆多女聲的驚呼,“阿滿,要完了!”
幾近嘶吼的聲音穿透我的耳膜。
我呆呆地望着院牆,身體就像是被下了咒動彈不得。
我似乎看見牆的那頭,宋淑芸蓬頭垢面,被簇擁,被拉扯,被捂嘴,再掙脫。
她的聲音沒有了以往的矯揉造作,沙啞凄厲連帶着十分的焦急和無奈。
耳邊是奔湧而來的雜亂腳步聲,和宋淑芸漸漸遠去的叫喊聲交相呼應。
我張了張嘴巴。
我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了。
他們擁住我,嘴巴開開合合,叽叽喳喳。
我皺起眉頭仔細辨認,可是我什麼也聽不進,我的耳朵好像也變成了擺設。
我蓦得甩開拽住我衣袖的手,雪白的狐裘還沒落到肩上就被我踩在腳下。
飛揚的雪花從走廊外飄進來,争先恐後地粘在我的眼睫上,融化了腳下的青磚。
我好像看不清路了。
我隻想跑,我不能停。
不知過了多久,但也隻好像就一瞬功夫。
“阿滿。”
顫巍的聲音臨頭而下,在混沌間撕開了一道口子,宛如一雙勁手瞬時揪回了我搖搖欲墜的理智。
接着是拐杖拄地的聲音,就像是慧海寺裡空靈規律的木魚聲,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脊背上。
我突然感覺到了寒冷。
“天冷了。”
外公的聲音和以往一樣,柔和且平靜。
“去梳妝。”他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再去前廳。”
雪夜裡,他背影佝偻,步履蹒跚。
灰白長袍被風裹挾着上下翻飛,腰間玉佩伶仃作響。
我突然想到謝晚昨日遞來的信,一枝嫩黃的臘梅和一句話。
他說,萬事朝前看。
兩盞紅燈籠也破不開嚴絲合縫的黑,甲胄的寒光在雪地裡更像刺眼的劍鋒,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荀公公垂着手,左右兩側站着的是李淵和宋觀棋。
我的臉藏在毛絨絨的鬥篷裡,一瞬不瞬地看着父親和母親說話。
“妹子,今年除夕可又省下一筆飯錢!”
明明是個玩笑,可我笑不出來。
所有人都默契地沒有說話,父親尴尬地哂笑兩聲。
他的白發好像比前幾日又多了些,原本合身的圓領長衫也大了一圈。
“首輔大人。”李耀躬身作揖,“該走了。”
他擡眼望向我,眼眸裡平靜無波,看不出喜怒。
宋觀棋也望着我,眼裡是可見的悲憫。
我讨厭這樣的眼神。
“爹爹就不和你們一同守歲了。”他接了聖旨,淩亂地攥在手裡。
他喉間似有千言萬語,最後也隻是歎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父親就這樣走了。
我追到門口望着他挺直的脊背,腳下一軟,扶住門框才沒能磕下去。
“哐當”一聲,相府門匾猝然落地。
父親轉過身,對着我笑。
我仿佛看到晉國公府門匾落地的那日,仿佛看到祁叔叔入獄那天。
那天,祁叔叔也是這樣對着我笑。
兩相重疊。
我緊緊抓着門框的手好像再也抓不住了,我定定地望着父親的臉。
他笑得坦然、笑得自在,了然于心,如釋重負。
“阿滿。”
外公渾濁的眼睛隔開了我與父親,他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拽着我的手腕。
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
趙谖,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
我的父親,趙敬桓,是京城百姓人人喊罵的大奸臣,是朝中官員人人敬而遠之的大奸臣。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是天元二年,六月初十。
我父親從北境查案歸來,自北城門入京。
是天元二年,九月二十。
陛下定了祁序川死罪,同日祁序川獄中飲鸩而亡。
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沒有朋友了。
隻有沈靈樂偶爾會遞信給我,約我出門小聚。
我整日呆在家裡,那段時間連論語詩經,似乎都變得有趣起來。
我在院子裡畫了好些畫,畫的太多,畫的外公連點評之語都說不出了。
我有時候也會耐不住寂寞,偷偷往外跑。
跑了幾次後,就不跑了。
因為,就連街頭嬉鬧的陌生孩童,見了我都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