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人第一眼看清塔内情形時,心裡一沉。
至少有一半教衆仍垂頭坐着,但也有一半已經咽氣倒地了。鮮血已經變成陳舊的黑色,濃稠緩慢,曲折蔓延,如一張充滿意識的血網,密密麻麻,往圓心處彙聚。
盡管他進來後發出了腳步聲,但沒有人擡起頭來,亦沒有人将目光投射到他身上。
整個隕日塔内,除了高燃的火把不斷搖曳,隻剩下沉重而緩慢起伏的呼吸聲,死氣沉沉。
陽光未曾照進來半分,這裡竟幽冷更甚于外面。
而唯一端坐在圓心祭壇主位之上的宿靈,身穿火紅衣袍,頭上戴着兜帽,整張臉埋在披散的發絲之中,看不清表情。那些血在他腳下積聚,早已蓋住了先前鮮血畫就的陣法,現在更将他半個身子都浸泡在其中。
更為可怖的是,裡面浮浮沉沉,還隐約可見很多蠕動的毒蟲。
他隻是孤獨地坐着,仿佛入定了一般。
遍地血流成河。
最後的生死對決,似乎與上一世沒太大區别,宿靈打算把自己和這裡的所有人變成一座巨大陷阱,能殺死多少人算多少。
張俊人毫不遲疑,将危嶼青一把扔到旁邊石柱上,徑自大步往前走去。
那屠神絲即刻會意,将他在半空中跟柱子緊緊纏在一起,連嘴巴都死死勒住。危嶼青氣得怒目而視,卻也毫無辦法,隻能四處瞎看,瞪着眼前的人。
他往前一步一步地走着。
其實他不太懂他。
明明有那麼多方法可以再一起試一下,不成功再成仁,為什麼偏偏要選擇最慘烈的一種?
“别過來。”
空靈的聲音突然從不遠處傳來。在偌大的隕日塔之中,形成回音。與之相襯的,是另一種奇怪的滴水聲。仿佛時鐘的秒表,一刻不停,持續穩定地滴答着。
宿靈終于擡起頭來,那雙曾經清亮的黑瞳,如今已經整個兒充血,連帶眼白變得殷紅。顔色太刺目,張俊人不确定出來他的瞳孔到底是否聚焦在自己身上。
“這些血都有毒,别碰。”
張俊人向前擡起的腳在半空停滞,還是退了回去。
兩人之間直線距離不超過五米。
他幾乎能看到宿靈頭皮上因為痛苦而暴起的青筋。
聰明如他,自然也沒有意外他的尊上會出現在這裡。舌尖在唇齒間一點,他輕輕道:“他們竟帶你來這兒,我要殺了他們……”
“等一下!”張俊人連忙說,“我有事找你,是真的有事。”
他是帶着笑意說的。
然後随意地摘下自己的面罩,喘了口氣:“早就想說了,戴這玩意兒真是累贅。”
他語氣昂揚,眼前這幅地獄般的場景仿佛依然影響不了他的好心情,那雙看過來的鳳目中仍然盛滿一面湖水,美極盛極。
給人一種錯覺,他是溫柔本身。
也正因為如此,被他以這種目光包圍時,宿靈沒辦法同他當真生氣。
“什麼事?”宿靈幹巴巴,又有點生硬地問。
他太好看了,他什麼都好,他心想,突然又感到自慚形穢。于是不自在地低了頭,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這幅狂化後瀕死掙紮的模樣。
不會好看的,就像個精神錯亂的瘋子。
每次見他,他都用心打扮,大到穿什麼衣衫,小到帶什麼耳墜紮什麼小辮子。他都要盡量做到能入他的眼,至少不給他丢醜。這次,他也本沒打算以這種潦草醜陋的形象見他的。
——他壓根沒打算再見他。
他們的最後一面,本應在那石牢之中戛然而止。隻要那樣,就好了。
“不是說好了麼,下次見面,我要送你禮物的。”
宿靈歪了歪腦袋,此刻他大部分力量已經灌入黑血之中,意識已十分模糊。他勉強彎了彎眼睛:“留在你手裡也好。”
張俊人心頭沒來由的一刺。
“你不想看看它長什麼樣麼?”他裝作沒聽見,從懷中摸了摸,手一張,一枚白蝶貝的墜子在他掌心下搖晃着,晶瑩剔透,“這個貝殼成色很好,絡子也是我特意挑的,很适合你。”
宿靈嘴角無聲滑下一道血絲,被黑發擋住,他唇角微勾:“多謝尊上。我……看不清了,可是耳墜嗎?”
張俊人蓦然愣住。
視線落到自己手裡的貝殼墜子上。那墜子修長秀雅,與此刻宿靈腰間系的那個相比,毋庸置疑要嶄新好看許多。但很明顯,它是件腰佩,不是耳墜。
是了,他要的是耳墜。從來不是腰佩。
張俊人忽然之間心頭一抽搐,不知道該說什麼,第一反應竟是把那墜子猛握回手心,不讓他再看見。
怎麼會?怎麼會一直都記錯了呢?
“尊上?”宿靈看到他的動作,輕輕喚道。
“嗯,墜子你看了,我送你可以,但這陣有法子停下麼?”
宿靈沉默不語,極緩慢地搖了搖頭:“此陣已成,進行了一半,萬沒有反悔的可能。尊上不若把墜子交予我,然後離開,現在還來得及。此陣……我控制不了太久的。”
“宿靈。”張俊人加重了語氣。
“真的停不下來了,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