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年幼的公玉玄驚慌又困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他好像什麼都沒做,但他好像什麼都錯了。
流下的淚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哭喪的臉是給家人添堵的催命符。漸漸地,連最親近的桂氏對他都不再那麼有耐心,也不再那麼溫情脈脈。
出門被人丢石頭,潑大糞,罵惡名,吐唾沫……這些漸漸變成尋常事,更有甚者,往他家門口一盆盆撒狗血,把院中雞鴨脖子扭斷,催他們搬走,美曰其名,為大家都好。
直到有一天。
他6歲生辰那天,桂氏陪丈夫早早起床,出海捕魚。如今他們已經習慣了盡量早出晚歸,往偏僻的地方趕,不跟其他漁家打照面,省得惹人不快。
公玉玄早上醒來,奶奶端着一碗長壽面坐在床頭,手邊是一件簇新的粗布藍衫。她望着他,咧開嘴巴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門牙豁口,透着風,黑洞洞的。
“奶奶,你要帶我到哪兒去?”
吃飽了肚子的公玉玄穿着幹淨衣裳,手裡抓着那串現在被家人們避之不及的貝殼風鈴,就這麼跟着老太太晃晃悠悠地走啊,走啊。
頭上的輕紗帷帽是奶奶準備的,他生平第一次帶,很新奇,将他與整個世界的惡意目光屏蔽開來,讓他覺得又安全又溫柔。
“阿旺(公玉玄乳名),乖乖的啊,奶奶帶你去個好地方。昨天晚上,奶奶做了個美夢,夢見這座山上有神仙經過,神仙說,最喜歡我們旺旺哩,要帶他去當觀音娘娘身邊的小金童!”
“奶奶,可你前天還罵我是個催命鬼。”
叮當,叮當。
風鈴随着他小小的步伐依舊輕聲作響。
“打是親,罵是愛,奶奶那是疼你!”公玉奶奶面不改色,又叮囑道,“你命裡有仙緣!不能光縮在家裡浪費糧食,知道吧?以後一定要跟神仙好好修習!光宗耀祖!”
公玉玄低了頭:“可我想爹和娘了。還有哥哥和姐姐。”
“不急!等修習好了,當了大神仙,再回來接你爹和娘!”奶奶用力捏了捏他的小手,“對了,等被神仙撿走了,千萬不要胡亂說話!什麼魔神轉世,天生壞種的,呸呸呸!一個字也不許提!提了人家都不跟你玩,還要當面罵你晦氣!知道吧?”
“本來也不是我說的。”公玉玄大約明白要發生什麼了,眼裡包了一包淚,聲音都有一絲哽咽。
回想起這一幕,張俊人心情沉重地意識到一個問題,教育才是人類社會進步的基石。很顯然,這傻孩子連同他一大家子都被騙了。
但被騙是必然的,因為整件事情已經超出了當時這個普通漁家的認知上限。
就好比,現在,但凡是有點腦子的遊客,進到一家寺廟,如果有和尚過來告訴你他能算卦,你可能都得想想,再考慮接不接受。為啥呢,因為我佛不渡憨批。
張俊人記得她媽以前單位組織家屬旅遊,一道去爬某名勝山脈,就這麼一隊人馬被忽悠某寺廟算卦,母子倆好像也莫名其妙掏了100塊。好歹那假和尚還有點良心,就說了個他五行缺水雲雲,沒說什麼天生壞種。否則照他媽那個氣性,絕不會輕饒了他。
因為那事兒他現在很清楚一個事實,現實中的和尚不能為他人算卦,因為教義不允許。
很明顯,有人在利用百姓的愚昧搞心态。
果然後面的劇情印證了他的判斷。青城派的自珍長老如天降神仙,恰巧現身山中,将不明就裡的公玉玄帶回青城派,成為他命裡的貴人。從此之後,他順理成章當上了一名光榮的丹室弟子,以及自珍長老名義上的徒弟。
在派中成長了近十年,漸漸長大的公玉玄發現了越來越多古怪的情況。
比如,自珍長老的記名弟子很多,但年紀好像都很小,偶爾有一兩個快成年的,待不了多久,很快就會不告而别。
比如,自珍長老很少教授弟子們真正的修習心法,更多時間是帶大家煉制丹藥,給大家分丹藥喂丹藥試丹藥。他告訴弟子們,身為丹藥長老,自己的修習方式就是如此,靠喂丹藥輕松升至金丹期,功力還一直在漲,一點也不費勁。
不需要像别人那麼辛苦,自然受到弟子們的諸多好評,畢竟懶惰是人的天性。
但不少他的親傳弟子在服藥的過程中生出怪病或走火入魔,又不告而别。
對此自珍長老是這樣說的:“神農嘗百草,是為救民疾苦,日遇七十二毒,在所不辭。這是身為丹室弟子應有的覺悟。”
再比如,自珍長老這些年一直在專注于煉制九鼎神丹。此靈藥甚至驚動了青城派掌門,他們經常就此事在丹室密談大半天。當然,以公玉玄的能力是聽不到什麼具體信息的。
日子一天接一天過去,公玉玄以為會一直這樣過下去。
可他有些着急。
他越發想念家人們,不知大哥到底娶上媳婦了沒,姐姐是不是也已嫁人了,父母捕魚可算順利,奶奶腿腳是否利索。多次跟自珍長老請求想回家看看,卻總是被駁回。
原因是他還未有所成,不好回鄉丢長老的人。
就在這時,一件事的發生,讓公玉玄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真相:
原來自己的真正身份,不是什麼長老親傳弟子,而是……一味藥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