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心不住地哀嚎,怒視傅恒的一雙眼裡忽地淌出淚水。
傅恒似乎慌了一瞬,沉下臉,一個箭步邁到我身邊并握住我的手。
我暗暗使勁兒想要掙脫,卻是徒勞無功。
傅恒盯着我,同衆人說:“這隻香囊是我妻子親手為我繡制的,我十分喜歡,故而一直佩戴在身上。”
他精心算計,诓三詐四,損我顔面皆為救魏璎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如何控制住情緒的,隻記得我在衆人的低笑聲中赧然垂首,一時間再不敢擡起頭來。
接着便是乾小四拿出海蘭察八百裡加急送來的證物;沉璧不軌之心敗露惱羞成怒拔簪行刺;傅恒替乾小四擋下一擊,左肩受傷。
盡管他傷得并不重,但當着衆人的面兒,我還是表現出了該有的擔心與緊張。
很奇怪,我試了又試,也隻能顫抖雙嘴默然落淚而說不出一句話。
後來,沉璧被幽禁麗景軒,魏璎珞與乾小四冰釋前嫌,甚至因她身懷龍胎而榮寵更甚從前……可,我呢?
那時沉璧當衆戳破傅恒與魏璎珞的舊情,着實不給乾小四和我臉面,但誰敢說天子的閑話?是以一張張悠悠之口便沒能饒了我。
傅恒自是知曉那些閑話,一次又一次勸我:“爾晴,莫要亂聽亂信!”
起初我不理會閑話,更不理會傅恒的義正言辭,隻冷着臉走遠。但有一次他又這樣同我說時,我實在煩了,反問他:
“傅恒,我可以不聽不信,卻不能不看。當日神武門前,你把那隻惹人笑話的香囊示于衆人,可曾顧及我的臉面了?”
傅恒先是驚訝,随即懊惱,但不論是什麼都為時已晚,我不想見他,隻想自己靜一靜。
可傅恒偏生和我作對,不讓我自己安靜呆着。凡不入朝,他必要對我圍追堵截,白日纏着便也罷了,夜裡亦有好幾次賴在我卧房裡不走。
“好好好,這屋子給你住,我去住福康安那裡!你别跟過來!”
傅恒哪裡會聽我的話,竟帶着乳母一同到福康安屋裡,命乳母把福康安帶走哄睡,他好鸠占鵲巢。
我困得很,懶得再同他打遊擊,便将他趕去小榻,自己獨占了床鋪早早歇息。
“爾晴,我肩膀疼。”
我假裝睡着,聽而不聞。
“我被簪子刺的傷至今未愈,府醫說了需得每日睡前換藥,堅持月餘方才見效,今日還沒……”
“府醫還說養傷要忌口,少食葷腥辛辣之物,你聽了嗎?”我咬牙發洩不滿,“昨晚我特意讓廚房給我做的水煮魚,不知被誰吃去了大半!疼着活該!”
“……”
半晌沒動靜,我估摸着傅恒是說不過我便去夢裡找周公訴苦了,遂翻了翻身準備尋個舒服的姿勢入睡。
誰能想到那厮不知何時來到簾子後,就那麼一聲不吭地立在那兒,給我吓一激靈!
我“騰”地坐直身子,不自覺拔高音調喊道:“你不睡覺站這兒做什麼!”
傅恒想撩開簾子同我面對面說話,被我呵住了手。
“我不想看見你啊!”
傅恒隻能将手垂回身側,站在簾後同我說:“那天是我太顧着自己了,我以為我喜歡的旁人便也會喜歡,沒想到會害你丢了面子,對不起。”
他這話說得極為誠懇,可我不想輕易放過他。畢竟當着那麼多人被掀了老底兒、丢了面子,豈會因三言兩語便得過且過?再加上傅恒近來的種種表現……我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是時候落下一手棋了。
我怪聲問道:“你喜歡的?傅恒,你喜歡什麼呀?”
傅恒緊緊抿住嘴唇,不說話。
“呵,也罷,我還沒興趣聽了呢。”
我翻身背對傅恒,很快困意洶湧,意識模糊。
隐約間,傅恒似乎說了一句話,什麼“我喜歡”“繡的”“水圖”什麼的……聽不真切。
……
待入冬月,我借口身子不适,同傅恒說想請葉天士到府上問診。
葉天士已回太醫院當差,負責照顧令妃的胎。傅恒應是不想我再與他置氣,忙不疊去太醫院請,殊不知他這跑腿客當的,是給他自己埋下了麻煩。
葉天士來府後先是同我寒暄一二,繼而搭脈行診,表情漸漸疑惑,咕咕哝哝地開口:“夫人,您這身子……”
傅恒急道:“如何?”
我的身子自然無恙,此番把葉天士折騰來,不過是為了實施我的計劃。于是,我眼神示意葉天士要斟酌用詞。
葉天士十分聰明,三言兩語便糊弄傅恒拿着那張無關緊要的方子找府醫去藥鋪抓藥。
傅恒離開後,我遣了旁人,同葉天士開門見山道:“那件東西請葉神醫于下月初五當晚送到傅恒手上。”
葉天士感歎:“原以為夫人久不派人前來,便是忘了此事,想不到昨日傅恒大人親自找到我,說是夫人請我來府上醫診,哎呦,可把我吓了一跳!”想了想,又說,“下月初五?那不是索倫侍衛和明玉姑娘大婚嗎?”
“是,屆時我會随傅恒一起去多拉爾家參加婚宴……”
及至那日天降異氣,白日晴空萬裡,日暮時分卻飄起了雪花。
傅恒說:“瑞雪霏霏,是個好兆頭。”
我伸手接住一片落雪,靜靜看它在我掌心融化,沒有回應傅恒。
海蘭察和明玉都是求仁得仁,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大婚這日,他們的眉梢眼角盈滿喜色,不曾有半刻消減。婚宴上紅飛翠舞、鑼鼓喧天,賓友皆至高朋滿座,延禧宮更是着人送來一箱箱的厚禮,給足了明玉顔面,旁人也無不是把最誠摯的祝福贈與這對新婚佳人……
海蘭察看上去比打了勝仗還要高興,幾次跑來拉着傅恒豪飲,傅恒亦為他感到欣慰。
我不禁想到當初與傅恒成婚,他冷着臉接下一杯杯敬酒和一句句祝詞,滿心滿眼都無我一席之地……這筆賬,我至今未讨回。
宴禮過半,酒至三巡,我告訴傅恒:“我去更衣。”随後起身離開。
這一去,我甩開桃钏,換下了貴夫人衣裝,沿宅院小路迅步來到後門外,牽着早備好的馬速速離開,穿梭在人煙稀少的巷子裡東拐西繞,終于城門下鑰前出了京城。
葉天士此前離宮便是借住在郊外十幾裡地的一家客棧行醫問診,與客棧老闆頗有交情。我策馬趕至此地,報了葉天士的名号,對方便客客氣氣地給我開了一間上房。
時下已至深夜,我躺在床上琢磨着等天亮了,自己應該再跑得遠一些……
忽聞窗外傳來簌簌動靜。
我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發覺雪下得愈發大,皚皚林景幾乎再見不到灰泥土地。恍然間,我覺得好像回到了嫁給傅恒的第二天,那時候我與他同去紫禁城……
“咚——砰!”
身後突然傳出一聲巨響,扯斷了我的思緒。
我吓了一跳,回身的瞬間便瞧見一張怒不可遏的俊容和……呃,兩塊被踹掉的門闆。
“你、你怎麼來的這麼快?!”
我着實驚訝,原以為至少要到天明傅恒才會派人來,結果提前了幾個時辰不說,他還親自找來了。
傅恒臉色比霜雪更寒,沉聲斥道:“胡鬧!跟我回去!”
“不回。”我做出一副打定主意不再回那深宅大院的姿态,同傅恒大眼瞪小眼地對峙半刻後問他,“葉天士沒把休書給你嗎?”
“呵,給了。”不提還好,一提起那封休書,傅恒貌似更加生氣,發了狠地把東西往桌上一甩,聲音驟冷地直呼我的名諱,“葉赫那拉氏,你我婚姻乃皇上禦賜,豈是你說結束便結束的?再者自古以來從未有妻子給丈夫下休書的道理,你此舉簡直荒唐!”
“休書是我讓葉天士以你的口吻所寫,所以嚴格來講是你給我的。”我早料到傅恒會這樣說,轉過身背對他,輕輕掐起嗓音欲哭無淚地說,“我在信中說得很清楚了。傅恒,人的一生太短,快活的日子不多,你我夫妻十年曆盡坎坷,如今緣分已盡,不如早早放過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