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嗯嗯!嗯!”小孩兒點頭的幅度之大,差點把自己趔趄到地上去。
老師年紀大,琴是老古董,教法是野路子。
爺爺說,要左手和右手像兩個不相幹的人那樣做得好不同的事;
爺爺說,弓得給拉平喽,蹭着哪兒磕着哪兒,聲音就都不對味兒;
爺爺說,要出什麼聲兒,手指頭就往哪兒按,隻要能按到要出聲兒的位置、自己個兒不别扭就行;
爺爺拉個曲子,柳竹忞就聽着依樣畫葫蘆,記不住再聽,一遍遍照葫蘆畫瓢。有陣子晚飯後放音樂的時段,收音機裡總是放同一首二胡曲子,幾天過後,柳竹忞記了個八九不離十,突然一日,就坐在門檻兒上完完整整給拉出來了。
小孩被老爺子揉亂一頭毛,聽不全帶鄉音的話,但爺爺那笑模樣是在誇自己,心裡自豪得能飄到天上去,踩上筋鬥雲,飛他個十萬八千裡,再原地翻兩個跟頭。
他找着自己的辦法了,一點點捋着兩根弦弄明白了每個位置發的音,然後聽到什麼音,就能按着位置拉出來。
比起拉曲子這麼長的記憶量,他更喜歡學着頭一回爺爺使的那樣,用二胡說話。
還有小鳥叫的聲音、雞叫的聲音、鵝叫的聲音...這方天地裡萬事萬物發出的聲音,好多都能在兩根弦上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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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幽進門的時候,柳竹忞就坐在門檻上,用二胡說話,邊玩邊對爺爺笑。
老爺子家沒安電話,村長家有,村支書家有,村裡煙雜店有,他兒子聯絡老爺子全靠村上帶話給他,不然就直接回家裡找。不過來看忞忞是每個月固定的,和老爺子聯絡困難,溝通也不順暢,久而久之,沈南幽到時間直接上門便是了。
小孩子機敏,先發現門外有人,認出是沈媽媽在朗聲打招呼,臉上快速收了表情,将二胡挂了弓小心靠門邊豎好,起身拍拍衣服,拉拉衣角,認真鞠一躬:“沈媽媽好。”
沈南幽挂在臉上的歡喜僵了僵,随即又笑開,和林老爺子打招呼,将大包小包的禮物禮貌客氣地放在門口,伸手去拉孩子:“忞忞,媽媽來看你了。”
柳竹忞的手往後縮,忽然跑開,繞到屋後水龍頭那兒洗了手,擦幹,再跑回來,這才伸出一點點手,被沈南幽笑着握住,舍不得放開。
沈南幽不是沒看見忞忞片刻之前和老爺子笑得開心那樣子,孩子看到自己瞬間變臉,還要這麼一闆一眼和自己相處,心裡不免難過。她真想多看看這孩子的笑臉啊,是真好看,這年紀的小孩子就該天真爛漫地玩兒,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忞忞在這兒是過得不錯了,以後回家也能這樣嗎。
能嗎?領養手續辦完後沒多久,忞忞便被送到這裡,此後就隻每月來看他一次,說起來他們根本沒認真相處過多少時間。孩子還沒認識新環境,又被換到另一個地方,他們反複和孩子解釋,不知他能聽懂多少、能信多少,但就現在這般疏離模樣,隻期望未來能竭盡所能打開他的心。
——要往好處想,忞忞現在能和林老爺子處得好,一定也能和我們處得好。
大家都進屋,沈南幽看忞忞坐下了,就落座在同一條長凳孩子的身邊,照例先問林老爺子孩子這個月的境況,有沒有生病不舒服,有沒有發生過特别的事情,她天南地北的人見多了,基本無師自通能把老爺子的話猜摸個八九不離十。
仔仔細細确認沒什麼問題,又轉而去看孩子,臉上一直帶着柔和的笑,輕聲細語:“忞忞,剛才在拉什麼曲子呀?給媽媽聽聽行嗎?”
柳竹忞垂眼眨兩下。他沒在拉什麼曲子,但還是順着沈媽媽的話,規規矩矩下了凳子,去門口提起二胡,沒再往門檻去,往床的方向坐上去。床鋪不高,腳卻沒能夠到地,他整個人往裡挪,把腿彎貼在床沿,琴在腿上架穩,開始拉曲子給沈南幽聽。
孩子身體看着越來越好了,雖然還是瘦,個子竄不高,但和剛接回來時那可憐瘦弱沒個正模樣比,現在起碼是普通人家小孩該有的樣。
當初體檢完,指标實在吓人,給孩子住了幾天院,營養科建議得給好的環境慢慢調理,攝入的食物、細緻的照料、身體的鍛煉、居住的地方...
這些條件意味着,天然無污染的食物、無時無刻的陪伴、強身健體的訓練、能讓孩子打開心胸重新擁抱世界的自然...這對事業家庭分身乏術的雙職工夫婦,苦思冥想犯了難。
而且好巧不巧的,偏在這時候,他們有了自己的寶寶,一個兩人結合8年後,姗姗來遲的寶寶。
猶豫為難很久,他們想方設法問遍了信得過的熟人,柳俊澤有個大學的老同學,老家在農村,環境自由,老爺子是退伍老兵,品行沒的說,喜歡小孩子,不過自家兒子老大不小了還是單身漢,享受不到天倫之樂。
直到把孩子送過去,他們也不知這決定對不對。縱使事業再順遂,在當父母這件事上毫無可借鑒的經驗,但至少孩子需要什麼、想要什麼,盡力去支持總沒錯的——不像他們的上一輩,隻因覺得Alpha和Beta結合是大逆不道,丢了兩家的臉,至今兩代人還有着解不開的結。
就很奇怪,一個人的認知就是一座牢,時代能進步,律法能進化,但認知和思想多大,給自己畫的圈就是多大。
沈南幽抽不開身,柳俊澤就帶着肚裡的寶寶為忞忞跑;之後沒辦法了,就換沈南幽每個月雷打不動來看孩子。家人都是有了機緣來到一起的,且行且看吧,一定能把這孩子照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