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忞拉完一首曲子,安安靜靜持着弓沒再動,也沒看沈南幽。老爺子樂呵呵笑,說了句話,柳竹忞就挂弓,麻利地爬上床把二胡挂上打進牆裡的木釘子,再爬下床,回到沈南幽身邊,端正坐好。
沈媽媽問什麼,他總想一會兒,規規矩矩地答,脊背挺直,垂眼看地;碰上答不出的事情,就眨眨眼,保持沉默。沈媽媽說什麼他便聽,給他看什麼他便看,隻要不是明确的提問,就不主動開口說話。
這樣交流累人累心,可沈南幽找不出更好的辦法。林老爺子都笑着由他們去,時間差不多了,就去燒火起竈,招待孩子家長吃頓農村的家常飯。晚飯後,沈南幽不方便再留,得去到村裡唯一的招待所休息一晚,第二天趕早搭車到鎮上、從鎮子到市裡、再趕飛機回海市去。
每月的固定安排,他們雷打不動,一直堅持了三年。直到柳竹忞8歲,一個冬天臨近年尾的日子,沈南幽踏着雪來了,對孩子說,下次爸爸媽媽一起來的時候,就是帶忞忞回去的時候。
聽這話時,孩子第一次把低着的頭擡起來,看向沈南幽,眼裡是掩藏不住的意料之外,接着看向爺爺,變成皺着眉的憂愁。
是了,說來興許傷他們的心,但柳竹忞當真從未覺得、也從未期待過,他們會帶自己再回去的。
本來就是因為有了小弟弟,才送我到這裡的。挺好,這裡比那間可怕的大房子要好,自己有床睡有好吃的東西,不用關在小黑屋裡,每天做的事情也沒什麼不喜歡的,這樣和爺爺兩個人過就可以了。
下個地方不知道會有什麼,是不是比現在糟糕呢?他不想接受變化,不知道以後會有什麼新的東西,總之這會兒隻數得出即将失去的一切。如果可以,他想先知道自己的結局,先看看下一個地方會有什麼,還要多久能得到主宰自己去處的能力。如果有了,又想去到哪裡呢?
他在收音機裡聽過自由快意的武俠江湖、心馳神往的魔幻仙界、高樓大廈的摩登都市...閉着眼睛用耳朵聽,能想象出一幅幅畫面,真真假假,卻想不出哪裡能有自己的位置,大概還是隻能...被人帶到哪裡,就在哪裡停下。
這些問題在八歲的小孩子腦中悶聲不響兜轉了一個月,也沒得出答案來。他恐于向人釋放出負面情緒,以前越哭越被打得厲害,越鬧越被關起來獨自害怕發抖,哭鬧沒有用,最終都是接受。現在遇見的這幾個大人都沒打過自己,大概就是因為不哭不鬧所以不惹人嫌了吧?
反正...能活着就可以,不被打不被罵就挺好,能像現在這樣有好玩的事情就更開心。收音機裡聽了那麼多沒見過的東西,萬一哪天能看到呢。隻要自己乖,不哭不鬧,柳爸爸沈媽媽說什麼就做什麼,總有一天,自己也能長成大人的。
小孩子悶聲不響定好主意,每天和爺爺開開心心地過,等決定自己未來的日子來臨。
隻是,能不能、一直就和爺爺在這裡、别去不認識的地方啊...
沈媽媽說的是真的,她和柳爸爸、林叔叔一起進了爺爺和自己住的家,真的要帶自己走了。好像很着急,中午踏進的家門,馬上就要走,沈媽媽說要趕兩個多小時後的飛機,不能慢悠悠搭車,他們在這裡借的小汽車就停在家門口,要直接開去飛機場坐飛機。
柳竹忞認真琢磨的、漫長的一個月,冷不防被突然的快節奏打亂了。
他無所适從站在院裡,安靜聽大人們簡單快速說着話。幾個大人匆匆忙忙,他仿佛被無形的透明罩子隔開,自顧自看栅欄圈子裡埋頭啄米的雞、身邊自己過了三年都環抱不起來的大樹、跌下來過的大石頭、屋子門前的空地、那道門檻...
他又往敞開的門裡看,爺爺拿着個長長的大木盒子笑眯眯走出來了。
他眼睛亮了,對自己朝夕相處的爺爺揚起期盼的笑:“爺爺,我還是想...”
“好了,小忞忞,要回你自己家喽——”林叔叔重重揉一把小孩子的腦袋笑道,“這幾年你可長大不少喽,回去也好好聽爸媽話,再多長點個子,知道不。”
小孩子及時閉嘴把話咽了回去,隻是眼睛還睜得大大,轉向林叔叔無聲看了會兒,又看回爺爺。老爺子走過來了,笑眯眯的,口中說了句話,也是讓他回家。
哦。柳竹忞的目光還定定停在爺爺的笑臉上,腦袋裡開始走神。原來這裡不是我的家。
“小孩子沒什麼東西要帶吧?”柳竹忞聽林叔叔說了句,也不知道具體問誰。
然後聽柳爸爸答:“沒事,不用帶什麼,下午就能回,該有的那邊都準備了。”
柳竹忞跟着想了想,這裡确實沒什麼東西是自己的。
一直睜大眼睛累了,他不敢放松,跟自己說定了不哭不鬧,鼻子不能酸,這口氣不能洩了。
懷裡突然塞進個大家夥,柳竹忞不由自主雙臂抱住了,回神來看,是爺爺拿出來的長木盒子。
沈媽媽在問:“這是什麼?”
林叔叔“哦”一下:“老爺子的二胡。”
“這、不好吧...”
“老物件不值錢,幾年相處也是有緣。留個紀念吧。”
“那...多謝林老爺子了。”沈媽媽撫撫孩子一邊肩膀,“忞忞,謝謝爺爺。”
柳竹忞不知所措抱着盒子,眼睛用力睜得更大點,聽話地開口,但嘴唇動了動,不知為何發不出聲音。爺爺仍是笑眯眯,眯成線的眼睛在滿臉風霜的皺紋中快要看不見,伸出一隻手,手背朝他,往外揮一揮。
柳爸爸看眼表,接過二胡盒子,牽起他一隻小手,溫聲道:“忞忞,我們要走了,和爺爺林叔叔再見。”
謝謝,再見。柳竹忞覺得自己不想說這些,想說的話又不能講,不知道怎麼辦,隻能一直看爺爺,嘴巴剛動一動,又見爺爺一直懸停在半空的手,再次對自己趕了趕。
大人間互相打了招呼,孩子渾渾噩噩被牽着走,三步一回頭。他不相信爺爺會笑着趕自己走,想說的不想說的,就這麼一句都沒講出來。
---
坐在小汽車裡看外面倒退得飛快的樹,沈媽媽坐在旁邊的感覺,自己好像記得;飛機場很大,自己好像來過;飛機很大,自己好像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