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前。
柳竹忞仰面躺在院裡,擡頭看天上飄過的雲。今天沒風,雲懶洋洋定在天上動的很慢,他看最大一朵白雲在目視可及的範圍裡從左到右飄遠了,頭跟着轉,直到屋裡有人叫自己。
“幹啥捏,柳娃娃,擱屋裡瞅你躺這兒十多分鐘了。”一位老人說着話從平房屋裡出來。老人家個子不高,頭發花白,黢黑的臉上刻滿歲月留下的皺紋,卻神采奕奕。
爺爺說話帶着濃重的鄉音,這裡的人都一樣,他到如今也就勉強聽個半懂,柳爸爸說這叫方言。
柳竹忞開口還是标标準準的普通話:“沒幹什麼。”說罷嘗試坐起來,慢慢活動身體,還行,好像不怎麼痛了。他先前想練那招很帥的跳躍轉身掃棍,然後像孫悟空一樣跪步落地,結果從和他一般高的大石頭上跌下來,就躺在這裡了。屁股到脊背都痛得動不了一點,他好久爬不起來,不過現在好像沒事了。
老人說了一通話,柳竹忞知道意思是練了一上午,現在日頭太大,别曬着了,快進屋喝水。他哦一聲,把棍子擱到屋門口放好,倒水捧着杯子咕嘟喝完。循着飯菜的香味爬上長凳,拿空碗盛了飯,又從每個盆裡夾幾筷子菜,捧碗回到門外,和老人一起坐在門前泥地上,開始吃飯。
他在這裡住了兩年了,别的習慣沒學着,卻喜歡和爺爺一起坐在地上。
老人大手摸摸柳竹忞的小腦袋瓜兒,笑着,這不還是曬着呢嗎。
這裡是柳爸爸的朋友的老家,他兩年前被送來這個新家,家裡有爺爺,和很多沒見過的怪物。柳爸爸與一塊來的林叔叔一樣樣指給他看,雞、鴨、鵝、驢...這裡叫村子,大家種地,養動物,養出來的東西就可以吃。
爺爺是那位林叔叔的爸爸,說的話柳竹忞一點也聽不懂,林叔叔一邊跟老爺子說,一邊跟柳爸爸說,那爺爺就笑眯眯伸出大手來摸他,把他吓退了。他隻知道柳爸爸讓自己住在這裡,林叔叔問了個聽不懂的問題,柳爸爸就撫着鼓起來一些的肚子,笑得很開心。
每隔一段時間,柳爸爸會來看他,每次來肚子都更大一點,幾次後變成沈媽媽來,說他有了個小弟弟。
柳竹忞有想自己為什麼來這裡,但不太在意。去村裡田頭玩的時候,會有别的孩子紮堆朝自己扔石頭,說聽不懂的髒話,他也不在意。他被帶到哪裡,就得在哪裡過活,等自己長得和柳爸爸這些大人一樣大,就能選自己想過的地方活了。
其實他挺喜歡這裡,比起以前總是被打的地方,這裡有爺爺,有動物,有樹有山有藍天,每件東西都是新鮮的。他把這裡好玩的事列了隊,爬樹掏鳥窩,河裡釣龍蝦,和爺爺養的鵝打架,過年燒炮仗…還有好多好多,玩兒得再瘋爺爺都不會怪他。
爺爺身體硬朗,一個人下地幹活、打飼料、喂動物、打掃院落家裡,從不讓柳竹忞染指這些粗活。比起幹活,爺爺會讓他繞着田埂跑步,在院裡紮馬步、舉石頭,教他耍棍子。
跑步和紮馬步枯燥無聊,舉石頭更是重,柳竹忞一點不喜歡,可爺爺在他面前耍了幾招棍法後,輕而易舉就把小孩子的心給俘獲了。帥氣!有意思!好玩兒!
“我要變得這麼帥,一定得做那些事麼?”柳竹忞猶猶豫豫看那根再普通不過的竹竿子,越看越覺得,這棍子在閃閃冒金光,它分明是威風凜凜的金箍棒!
爺爺笑眯眯,抽着大煙杆子點點頭。
小小年紀的孩子便被套進去了,從在田間沒幾步就跑得喉頭腥甜、到速度耐力大增;從馬步沒紮一會兒就雙腿打顫,到爺爺拿煙杆子推也弄不趴他;從重物舉不過頭頂,到能搬着他腦袋大的石頭像扔投石機那般、間隔大老遠去砸田頭路口罵他的小子們,砸完就跑。當然了,他得故意瞄偏一點。
上午練功,下午柳竹忞就去蹭爺爺的老式收音機聽故事。那收音機專定着一個台播,每個時段放什麼故事,柳竹忞記得門兒清。
吃完午飯後是武俠的、爺爺喂完雞鴨動物後是講破案的、吃晚飯前是懸疑的、吃完晚飯後它老放音樂、晚上趁爺爺睡覺了,他又偷偷把收音機摸出來塞到枕頭底下,用最小的音量,把自己蒙在被窩裡,又怕又欲罷不能地聽恐怖故事。
故事好聽,小機子裡講故事的聲音也好聽,各式各樣的聲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說不出的好聽。小孩子講不出個道道來,就是放不下這個小機器,一天沒連上那些故事情節就難過地吃不香飯,還投入地學裡面那些台詞和聲音說話。
最近午飯後的武俠小說播完了,換了個愛情故事,幾個Alpha和Omega、Beta的男男女女理不清楚的一堆事,有天被爺爺聽到了,嘴裡念叨了些什麼,把收音機收走了,不許他再聽這個時段的節目。
哼,這有什麼,爺爺不知道,自己半夜三更還聽情感夜談呢,那些聽衆打來電話說的一件件事,露骨的話,可比愛情小說勁爆多了。
不聽就不聽吧,柳竹忞吃完飯,跑進屋裡,沒一會兒又出來,手裡提個比他人長不了多少的東西,笑嘻嘻坐到門檻上,像模像樣擺好架勢,左手找調,右手起弓,一拉一推,弓毛擦弦發出兩個音,仿佛說了句:爺爺——
這是他在這個時間段給自己找的新玩意兒,某天收音機裡放了個熱熱鬧鬧的曲子,爺爺來了興緻,撂下煙杆子從床頭牆上摘下挂着的二胡,那曲子便一模一樣從收音機裡流到了爺爺的兩隻手上。
太神奇了。柳竹忞看傻了,伸手碰碰琴頭,摸摸琴弦,拍拍琴筒,瞪大眼睛問:“爺爺,它為什麼會驢叫?”
爺爺大笑起來,又拿起煙杆輕敲一下他的頭頂:“傻娃娃,那是馬叫。”
哦,怪不得聽起來和家裡的驢不太一樣,叫的是好聽多了。
這東西感覺也很好玩欸!
爺爺見孩子亮晶晶的眼神,再度放下煙杆,持弓拉了三個音。孩子眨眨眼,聽出是爺爺平時叫自己柳娃娃那調調,眼睛瞪得更大了,驚喜得原地蹦兩下:“爺爺,它在叫我!它還能說話?!”
“能——”老爺子看孩子樂得,滿是褶子的臉也笑得高興:“咋的,想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