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師父和水南天在後山安撫發狂的鯉鯉生産。山門大陣鈴響,師父安撫好産後的鯉鯉,帶着自己匆匆走小路快跑下山。
他手腳并用地半爬半滑落下的山路。臉上、手臂上被樹枝雜草刮出一道道小口子。自己在後面緊追快趕。心裡總覺得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師父說方才守山大陣的震動隻有一瞬。但能将師父半生心血設置的大陣撼動,這動靜絕對小不了。
他的身子快速在泥石交錯的小路上滑行,心裡念着快點再快點。扶着紫荊細小樹幹跳下師兄弟們日常訓練的練武壇。他頓時腿一滑,原地摔倒坐下了。因為方才的急速奔跑,也因為眼前橫七豎八躺着的屍體。他的心髒撲通撲通快要跳出胸膛來。
外門弟子無一人生還!
他腦子還沒從巨大的沖擊中清醒過來,師父伸手往前一指,扭頭向他确認,那邊躺着的是不是他們。
“他們!我徒兒!你師兄!你師弟!他們!”
自己沒他那麼好的視力,他看不清三裡外躺着的一個個黑影。他小心翼翼起身走過去。
肩膀被指頭敲了敲。他下意識扭頭去看。是寶珠。
她挨着山坳坐着。自己就是從她頭頂跳下來的,躍過她的頭頂。又一直往前看,沒留意到後面的她。
師父發現她臉色有點白,額頭上都是細汗。拿袖子給她擦了又擦。想讓她恢複原來那般好看的模樣。“怎麼回來了也不說一聲。”
“師父!她……”
重逢時候的喜悅,和方才的驚詫、隐約的擔憂交織在一起,他很亂。
水寶珠張嘴,說不出話來。
師父很仔細地看她嘴型認真辨别。迎面噴來一口鮮血。師父呼吸一滞,抹把臉,視線下移。她的嘴角有新鮮的血,她的脖子有一道爪印,血珠子正汩汩往外冒。
哦!喉管破了,說話漏氣。
他像是才明白過來。腦袋嗡的一聲,嘴角那一點點重逢的喜悅消失殆盡。
“師父!寶珠!”
他扶着妻子,擦着她頭發上的血、臉上的血,語無倫次地喊着,“師父,寶珠,師父,她,她,她……”
水寶珠半眯着眼,死死抓着嬰兒的右腳試圖用力舉起來給他看。
嬰兒無知,晃晃腳把他母親的手打下去了。
師父伸手接過嬰兒。
血淋淋的新生兒,身上胎衣幹掉了,裂開了,皺巴巴的。臍帶還沒剪。
順着臍帶的方向看去,是水寶珠被剖開的肚子和掉落一地的腸子。
她慣用的梨花雪掉落在地,在血堆裡。
是她自己剖開的,為了孩子。
師父手裡抱着嬰兒。撕心裂肺的哭喊,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師父的。
震耳欲聾的嬰兒哭啼将他們喚醒。
孩子可不管死了誰,他隻知道他餓了,他要哭。
師父抱着孩子,熟練地颠了颠,孩子哭聲小了。
寶珠就是他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他知道怎麼照顧孩子。
他去給孩子找奶吃。他轉身要走,要逃離這個鬼地方。
“不是這樣子的。寶珠又美麗又強大。寶珠不是這樣子的!”
“你們怎麼躺着不動?!”
他踉跄着後退幾步。他要逃!
他一起身,被地上水寶珠的血滑倒了。
孩子被他舉起來了,沒受傷。
他狼狽地趴在地上,擦破了左邊臉,壓着左邊眼,流了一點點血,疼得右眼落下一顆眼淚。緊接着,一顆兩顆三顆四顆,眼淚根本止不住。眼淚聚成一灘,湧起來觸動了左眼,讓它閉上。
“師父。”
師父仿佛才反應過來,開始小聲地哭。孩子在放聲大哭。他也在哭。他們都在哭。天地仿佛隻剩下他們仨的哭聲,此起彼伏,互不相讓。
殺死水寶珠的,是她胸前的小箭。
那支箭,隻有一種武器可以射出來。
那種武器,他再熟悉不過。
是師父親手給葉吳香打造的掌心弓!
“你為什麼要殺死寶珠!為什麼?為什麼?”
巨大的震驚讓鯉鯉忘了相助。她無助地搖搖頭,死死盯着葉吳香。試圖從那嘴裡聽到一個不字。
“是我。”
看着“許安平”吼得發紅的脖子,葉吳香嗤笑着,閉上眼,任由淚水滾落臉頰。
他果然隻在乎師姐和大師兄。
“也對。你,水寶珠,水南天,你們才是他的家人。”
他們的命運也許在相遇那一刻就決定了。
他的陀螺嵌進了車輪子裡,壞了他們的車。水寶珠坐在師父肩頭撩開簾子。看見他眼前一亮,“哥哥先别打。”
水寶珠伸手指了指自己。“師父,我要那隻人。”
“首先,人不是按隻算的。”
“那,我要那個人。”
“有進步。”師父給手中那團鯉鯉翻了個面兒,才繼續道:“其次,人,不是你的冰糖葫蘆不是撥浪鼓,你要他是要拿他做什麼?你爹爹?你兒子?你弟弟?哪個身份有哪個身份的責任。為人父母呢就要……”
“好麻煩,我不要了。哥哥,你随便處理吧。”
水寶珠拉上簾子,沒了興緻,再也不看他一眼。
若不是水月升攔住了水南天,他真的要被打成豬頭。
他隻是水寶珠一時喜歡的玩具之一。從來如此。
成年後,她嫁給了五柳花。陪過喜酒,自己再無顔留在山上,借口殺妖下山去,其實隻是住在山腰下開了個小茶館。
可他一次都沒有來找過自己。一次都沒有。到死都沒有。
“你口口聲聲保護家人不許别人傷害你的家人。這裡面哪裡有我半點兒事兒?你的家人都是好的,都不會有錯的。隻有我!我一個人死在草廬裡你連一眼都沒來看過。”
許安平将人放下,撒手拍自己兩邊太陽穴強制清醒甚至太用力有點頭暈。
被丢落地上,葉吳香,努力讓自己喘過氣來。
鯉鯉沖上前去,一巴掌打在他後背上。
“你整個怨婦似的像什麼話?你以為誰給你收屍的?你沒有去看過自己的墳頭嗎?字是他寫的,坑是他挖的,碑是他立的!”
葉吳香反問她,“我死了怎麼看自己的墳頭?”
鯉鯉如夢初醒,“你說得沒有錯!”
許安平一把拽下胸前指骨。憤憤罵道,“花寶!”
五柳花居然趁他不備附身于他!這徒兒,越發放肆了!
五柳花離了人,魂靈還要跑到葉吳香身上一拳又一拳。後者隻覺習習涼風。
“花寶。”
他一哭,許安平就沒轍了。拽着指骨的手也松了松。
看葉吳香有力氣說話了。把人揪起來,攤開他手心,啪啪啪左手一下右手一下。
“無論你有什麼苦衷,殺害同門,這倆巴掌你都得受着。”
葉吳香哭紅的眼裡滿是欣喜。一雙眼始終沒有離開他。
給他紮了兩針順順氣。許安平把指骨放在兩人之間,盤膝而坐。青影蕩漾間,他向天一伸手,如棉花糖的白雲一朵浮于掌心。這是招雲之術。
“坎水,假形,二儀交泰元氣合。”
語畢,指尖上下翻飛。不一會兒便把那白雲捏成了個小人兒。
小人兒的面容漸漸清晰。慢慢地越來越像五柳花。一睜眼,活了過來。
“二師兄!”
鯉鯉驚詫不已。沖上去将人緊緊抱住。
忙完,許安平調息一會兒。在旁勸道,“這個身體有一個時辰的時間。在這一個時辰裡面,花寶你得聽師父的。不許再鬧!”
“師父?”葉吳香帶着哭腔的聲音響起。許安平這才想起還有一個弟子。忙拔了銀針,給他揉了揉,幫他疏導了擁堵的氣息。
“當年到底怎麼回事兒?吳香你說清楚。”
“鼠妖不厲害,厲害的是大師姐。”
“你說什麼?”五柳花無法接受任何人說他媳婦兒半句壞話。又漲紅了臉沖上來揪着葉吳香衣領子,将人提了起來。
“大師姐發了狂,連同鼠妖一起屠殺我坐忘派滿門!”
五柳花沖着他臉蹦蹦給他兩拳。“不可能!”
“大師姐發了狂,連同鼠妖一起屠殺我坐忘派滿門!”
這倆人!真是八字不合!
“天仔!”
許安平扶額,見沒動靜,才想起水南天不在。揮揮手讓鯉鯉上去勸。
葉吳香胸背都拱成了蝦米。他咳嗽着,擡頭嗤笑着,眼淚落下來。不知是哭是笑。
“我殺了她。我是遠攻。她一下子無暇殺我。我血流幹之前一箭結束了她的性命,避免更多人受傷。事實就是這樣!”
五柳花快要将他掐死之前,鯉鯉狠狠咬下去,将他的意識從憤怒中挽回。
五柳花言語裡依然透露着不相信。“寶珠不會無緣無故發狂。”
拉着人摁在地上,好生安撫。